本文來源:科學網博客 作者:張藝瓊,2013 年獲新加坡國立大學博士學位,現爲廣東外語外貿大學副教授
我經常跟我的學生說,我對你們最大的期待就是身心健康,寫不出論文畢不了業在我這裏都不算什麽,當然一般如果畢不了業是很難身心健康的,我隻是想讓你們明白我在意的東西和别的老師不一樣。
我一直想記錄一下我在坡縣最好的大學讀博時,曾經挽救過一位我的同學。爲了保護她的隐私,我不公開她的專業和國籍。且稱她的名字是 Q,M 國人,專業是 N,在 O 研究中心讀博。Q 的核心屬性 MNO 跟我沒有任何重合,我們隻是恰好認識了,還成爲了好朋友。
她是一個極其友善的人,現在已經在她的 M 國一個很好的大學有一個很好的教職。
在我寫論文神魂颠倒的那段日子,有一天我走到 Utown 車站,準備坐車去實驗室,我看到車上走下來一個滿臉淚水的女孩,我一看,竟然是 Q。我走過去問她,你怎麽了?她看到我淚水更嘩啦嘩啦。我抱着她,跟她說,我們去找個地方坐下來。
我們走到草坪邊上坐了下來,她說:" 藝瓊,我要退學了,我讀不下去了。" 我說爲什麽?她跟我說,她沒法完成 O 中心的任務,她的能力特别差,讀不下去了。
我說:" 等等,這是誰跟你說的?" 她說沒人跟她說,隻是她這樣覺得,她每次做的東西老闆都極其不滿意,而同中心的其它坡縣人都做得很好,但很多任務其實他們并沒有告訴她要承擔什麽,并且經常跟她說他們不打算做,她信以爲真,也就沒花時間,等老闆問起來的時候她才發現他們都做得很好,而隻有她的不行。
我問她:" 那你覺得是你能力問題還是有人跟你說了慌。" 她說是她能力問題。我跟她說:" 你看着我,這不是你能力問題,這是有人用了比較下作的方式忽悠了你。"
她不解:" 爲什麽?"" 競争,你恰巧是那個天真的競争對手。"
Q 說:" 我覺得還是我能力不行,我能力要行,我也應該要做什麽,并且能在短時間内做好。" 我說:" 你知道他們花了多少時間嗎?" 她說不知道。
我告訴她:" 你現在要做的是,去找你老闆,告訴她哪些是你花了時間做的,哪些是沒花時間的,隻要你花了時間你就可以做好,讓她再給你一個學期證明你自己。" 她問:" 我可以這樣跟她說嗎?" 我說當然可以,這是你的權利,某種意義上你退學她是需要負責的。她很驚訝:" 啊?我隻覺得隻是我的能力問題,我都不敢跟任何人說。"
我說:" 你這是典型的亞洲人被批評得多了之後的畸形心态,覺得什麽都是我不行,而不去想我不行,你們也是有責任的。" 她眼睛放光:" 真的嗎?""你也應該讓你老闆明确告訴你,那些任務是需要你完成的,讓她直接交代給你,而不是讓别人傳話,隻要這點明确,那你就可以完成的,因爲你的能力是在那放着的。"
她去找了老闆,談了,果然後來順利拿到了學位,回了 M 國拿到教職。當時我還跟她分析了很多坡縣學生的特征,爲了不引起國際争端,我就不放在這裏了。
那一段時間,我經常找她吃飯,和她下館子,我發現她竟然來坡縣一年多,還沒出去玩過,也沒出去參加過任何聚會,比我還用功,真是不可思議。我一般周末都會跟朋友去燒烤之類,把她叫上,她總覺得耽誤學習,不應該去。我說你這是典型的,我把時間熬完,沒功勞也有苦勞的亞洲式努力。
有一天我帶她去國大對面的日式自助,她激動得哭了。我跟她說,你想想,你跟我吃完飯之後你的效率是不是高很多?她說是的。後來我們就約定周末最少一起吃個飯或者喝個咖啡(我其實是不喝咖啡的),我們去了 Gelang,還去了唐人街的各種小館子。
每一次吃飯,我就跟她分析,我們作爲個體,承受了多少文化強加在我們身上的工作模式,我們不敢玩,我們不敢問,我們不敢說不,我們不敢求助,我們覺得一件事情做不好都是我們自己的錯。但事實上并不是這樣的,體制有體制的責任,導師有導師的責任,同學又同學的義務,當然不排除你碰到爛人,而她的情況是,她的導師并不爛,同門有點壞心眼,她不敢溝通,就悲劇了。慢慢她的心結就解開了。
她心結解開了,我的抑郁狀态卻越來越糟糕。她也當了我很久的聽衆。我們倆就這樣扶持着讀完了博士。我去博士論文答辯的時候就是住在她那,她把自己的床給我睡,自己睡地上,比我還開心,給我買了花等我答辯出來給了我一個驚喜,然後我們兩滿校園地拍照。因爲我不喝咖啡,我和她和另外一個在讀博士的朋友,三個在學校的粥店買了三碗粥,慶祝了一下。
我想我當初幫她走出來,有兩個很重要的點。第一,我當時已經讀了不少跨文化交際的文獻,有一點文化背景知識,知道亞洲學生的心理負擔來自哪裏,我很肯定地告訴她,this is not your fault。這也是我在美國訪學一年感觸最深的一句話,是一個同學的媽媽告訴我的,就是當孩子的行爲有不好的後果的時候,比如打翻水杯,撒了零食,摔了一跤,第一時間告訴孩子,this is not your fault。
第二,她每說一段感受,我都是看着她說,我能理解,而不是否定她的感受,跟她說你不應該這樣應該那樣。這個共情我真真切切能體會她的那種痛苦,大多都是我經曆過的,沒經曆過的,我也能想象出來。我對她的共情讓她十分願意讓我陪着她走出了那段痛苦。而在我找她哭訴的時候,雖然她從不曾經曆我的那些,但她也經常抱着我一起流淚,也是她的共情讓我熬過那段艱難的日子。
所以,當你意識到身邊的人可能有心理問題的時候,你不需要有專業的心理學知識,但應該建議她 / 他去尋找專業的幫助。
謹記這兩句話:
1. This is not your fault.(這不是你的錯)
2. I can understand. (我能理解你)
這兩句話對于沒心理問題的人來說,也很有用。理解和共情是能讓一個處于低谷的人重新振奮起來的最重要的途徑。
這兩句話也是我現在對我的學生和孩子說得很多的兩句話。其實我需要克服大量思維定勢才能做到,因爲我所受的教育都是,隻要有問題,都是我的錯,所以我總是不停地道歉。我其實在反駁并不是我的錯方面很強大,爲此我經常參加學校各種座談,以至于都上了黑名單的感覺,但那是在我必須反攻的時候我才火力夠猛。平時大部分時候我都是修養好得有點過頭,忍不住就會進入自我責備模式,而這種責備模式的後患是無窮的。所以我現在也經常跟自己說 this is not my fault.
不是人至善則無敵,而是人至痞則無敵。在目前的體制下,我們大部分人需要學習的不是承擔責任,而是甩鍋能力,那才是保持心理健康的核心能力。起碼我身邊的很多人都是因爲太善良而困于心理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