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 年，《流浪地球》替中國科幻打好了地基。
今年，這座地基上的高樓拔地而起。
《流浪地球 2》不負衆望，武裝到了每一幀，講好了中國的科幻故事。
電影上映時，熱搜詞條上寫着：李雪健 定海神針。
年近古稀，李雪健仍守在熒幕上，認認真真地诠釋着每一個故事。
但說出來你可能不信。
電影上映前，李雪健一直都身處質疑聲中。
當時網上有幾段拍攝花絮，鏡頭中的李雪健聲音沙啞，說台詞也愈發費力。
我本以為，大家都該和我一樣覺得心疼。
然而事實卻恰恰相反。有些人不僅不心疼，還要最刺耳的言語去傷害這位 68 歲的老人——
說他是公鴨嗓；說他制造噪音；說他給電影拖後腿；說他太貪，那麼老還要出來撈錢 ……
一字一句，看得我瞠目結舌。
和這些人同為觀衆，我覺得憤怒又可悲。
戲
很多演員都愛挂在嘴邊四個字——
戲比天大。
但這四個字，我隻相信李雪健說的。
如今的内娛裡，大多是金玉其外的明星，是日賺萬金的富翁。
唯獨李雪健，是個極純粹的演員。
他尊重自己的職業和觀衆，用了幾十年的時間，雕刻出了一個好演員該有的模樣。
戲，幾乎是他的全部。
李雪健的起點，便足以讓人瞠乎其後。
1980 年，李雪健憑借話劇《九一三事件》中林彪一角斬獲首屆梅花獎。
這是中國戲劇界最高獎項。
李雪健二十六歲，就捧回了家。
這是李雪健人生中第一個主角。
在此之前，他日複一日地跑了好些年龍套。這次能演主角，還是因為原定主角去外地演出，趕不回來。
機會來之不易，李雪健珍惜極了。
他為能演好林彪，四處借看紀錄片，反複聽林彪講話錄音，沒日沒夜學林彪說話、走路，為貼近人物還瘦了整整 20 斤。
他實在是太愛演戲了，硬是演活了林彪。
王光美看完演出後，跟所有演員們挨個握手，唯獨跳過了他。時任空政文化部長黃河甚至直言道：這小子化妝後擱天安門上，能把人吓死。
憑着這部話劇，李雪健才總算敲開演員的門。
走下話劇舞台後，他捧着梅花獎進了劇組，拍了部電視劇《渴望》。
誰曾想，這部劇一經播出便轟動全國。收視率便一路攀升至 98%，甚至比 86 版《西遊記》還要高出 9%。
當時就連小偷都要準時回家追劇，社會面犯罪率直線下降 30%。公安部為此，還專門給劇組頒發了「維護社會治安獎」。
這是如今再難複制收視神話。
憑借宋大成一角，李雪健接連捧回飛天、金鷹兩座獎杯。
與此同時，他還成了所有女孩的夢中情人。全國上下都知道：娶妻當如劉慧芳，嫁夫當為宋大成。
李雪健一夜爆紅，名利雙收。
娛樂圈裡的聰明人，這時便會多找幾部劇複制粘貼自己。如此一來，不出五年，就能賺夠退休錢。
李雪健卻「傻」了點，他覺得——
這麼做既是糊弄自己，也是糊弄觀衆。
他不僅沒靠着名氣撈金，還在同一年徹底颠覆了宋大成的形象，選擇去拍電影《焦裕祿》。
電影開拍前，焦裕祿的妻子特意來見了演員。
看見李雪健，她很不滿意，甚至都沒打招呼。因為眼前這個身材圓潤的演員，一點也不像自己的丈夫。
相比之下，焦裕祿卻削瘦得多。
李雪健覺得：既然接下了這個角色，就要對得起觀衆。
為了能更像焦書記，他硬是每天隻睡兩個小時，疲憊到走路都踉踉跄跄。三個月的時間裡，他隻喝白菜湯，減重整整三十斤。
等焦裕祿的妻子再見到李雪健時，眼淚不覺得就湧上了眼眶。
終于，角色成了。
當時一張電影票，不過幾毛錢。這部投資不過 130 萬的電影，卻斬獲整整 1.3 億票房。
剛捧走兩座視帝，李雪健又站在了影帝的領獎台上。他沒有沾沾自喜，甚至還覺得慚愧——
苦與累，都讓好人焦裕祿受了；
名與利，都讓傻小子李雪健得了。
此時李雪健的成就，已然是絕大多數演員永遠無法企及的了。
但在他身上，卻幾乎看不到聲名鵲起的傲岸。
他隻顧着拍戲，将一個個鮮活、經典的形象，留在中國影史的教科書上。
翻遍李雪健過往作品，你會發現，他幾乎從沒演過相似的角色。
前一秒，他還是不可一世的嬴政。
後一秒，他便是高高撅腚的宋江。
為了角色，他願意去做任何改變。
哪怕是從頭練一手毛筆字，隻為宋江在浔陽樓上那三五個鏡頭。
但這部《水浒傳》，卻是他後來最大的遺憾。
因為他沒能親自配音，導緻配音演員的理解，偏離了他原本對角色的預設。李雪健難過極了，他覺得這不是一次完整的呈現。
其他演員都巴不得少幹些事，多撈筆錢。
李雪健卻總是背道而馳，宋江之後，他又在合同裡添了一條要求：必須自己配音。
2000 年，李雪健接了部新劇：《中國軌道》。
剛進劇組沒多久，他鼻子上就長出個小疙瘩。李雪健沒有當回事，吃着消炎藥便繼續拍戲。
直到疙瘩越長越大，他才被妻子拽去醫院檢查，結果竟是鼻咽癌。
面對這天大的噩耗，李雪健心想的第一件事，是要把戲拍完。
每想起李雪健的這個決定，我都很矛盾。
我始終覺得，這一點也不值得鼓勵。戲比生命，孰輕孰重是一目了然的。
但同樣，我也是發自内心的敬佩他。
李雪健覺得，戲拍到一半，他不能走，也不該走，這會讓所有人的努力都付諸東流。
妻子很清楚，沒有人擰得過他。
隻能由着李雪健邊化療，邊拍戲。
化療傷害是巨大的，最嚴重的的時候，李雪健整個脖子都是爛的，卻從沒叫嚷過一句。
制片伍獻軍回憶說：最後一場戲時，李雪健說話已經非常困難，卻仍聲情并茂、一氣呵成地說完大段台詞，在場的劇組人員都聽得熱淚盈眶。
這部劇之後，李雪健消失了很久。
那段時間裡，他都在同病魔鬥争，他形容那時的自己就像是被摔在地上，摔爛了内髒的魚。
病愈之後，他對待每一幀表演都更謹慎了。
他說：拍一個少一個，拍一個就得成一個。
李雪健的戲，從不需要多餘繁複的注解，光是幾個鏡頭便足夠讓人潸然淚下。
曾有人問李雪健：什麼時候最幸福？
他隻有一個答案：吃劇組盒飯最幸福，因為又能演戲了。
他生活裡除了家人親朋，好像就隻剩戲和觀衆。
這就是演員李雪健。
戲比天大。
從他口中說出來，你心甘情願的便信了。
德
2002 年，李雪健患病兩年後。
他妻子應《中華兒女》主編的邀約，寫過一篇《雪健這一年》。
文末，主編附有一段編後記。
其中這樣寫道：3 月初，本刊獨家得到了海丹這篇稿子，我們幾個朋友圍在飯桌前，我看一頁，他們看一頁，順時針方向， 五個人，看了幾十分鐘，菜上了一個又一個，卻沒人忍心不讀完海丹這篇文章。我們被海丹充滿真情的文章所打動。
那一晚，幾乎沒人說飯菜的滋味，話題幾乎都圍繞雪健，核心都是一個字——德。
德，是李雪健的骨。
他每每回憶起過去，始終為兩件事悔不當初。
這兩件事，讓他自覺對不起觀衆，也丢盡了演員的臉。
1999 年，意氣風發的李雪健拍了部電影《橫空出世》。他在其中飾演馮石，一個将半生都奉獻給戈壁灘和原子彈的将軍。
可能是因為春風得意，進劇組前，李雪健吃得又圓又胖。
但等電影上映後，他卻恨不能找個地縫鑽進去。
守在戈壁的将軍，怎麼可能這麼圓潤？他埋怨自己：41 年胖了一次，我永遠對不起觀衆。
這是他唯一一次沒有為戲做出改變，他覺得自己丢人極了。
他自責地說：我為此而感到羞恥。
這部戲，就像一盆涼水澆醒了李雪健。
他自知，演員不該丢了本心，忘了初衷。
但這部讓他自責至今的作品，真的很差嗎？
打開豆瓣，9.4 分。
另一次追悔莫及，是因為拍廣告。
從業四十餘年，李雪健隻拍過一條廣告，還是幾經朋友勸說之下才接的。
那是條喉糖廣告，李雪健指着糖盒說：沒有聲音，再好的戲也拍出不來。
後來，他在《搭錯車》裡飾演一位啞父。
劇集播出後，記者舉着麥克風問他：您當初說，沒有聲音，再好的戲也拍不出來。這次演啞巴，您是怎麼演好的呢？
李雪健憋紅了臉，硬是沒說出一句話。
到家後，他把自己關進屋裡很久——
害臊啊！
我當時覺得，真丢人，真想抽自己一巴掌！
從此之後，他再也沒有拍過一支廣告。
他固執地覺得，這不是演員該幹的事。
這就是李雪健自覺自己做過的兩件錯事，他常常為此，向觀衆們道歉。
四十多年，他一直死守着演員的尊嚴與德行。
翻看過李雪健所有采訪後，會發現他無論何時都保持着同樣的姿态：待人謙遜和善，對戲認真負責。
史鐵生曾寫過一篇文章：《印象與理解——寫好人李雪健》。
裡面有兩句話，便是對他最貼切的注解：
除了 " 認認真真演戲 " 之外，李雪健再無所長。
除了 " 清清白白做人 " 之外，李雪健再無奢望。
福
時至今日，病痛留下的後遺症仍然嚴重。
因唾液腺不再分泌唾液，李雪健每說一兩句話就得喝水，這讓他不得不離開話劇舞台。
因聽力受損，不佩戴助聽器時他幾乎聽不見周圍的聲音。這讓他總要付出遠超于其他演員的精力。
他大可不必這樣的。
他作品等身，家中早已擺滿了榮譽 ……
但他卻仍要站在幕前。
我無法理解，為什麼這樣的演員，仍會有人質疑。為什麼總有人替失德藝人喊冤，卻對這樣一位老人惡語相向？
我們似乎總是對演員們要求很高，反而對風光的明星們無限寬容。
太多年輕演員連整句台詞都背不下來。
李雪健卻因為拍戲時不能佩戴助聽器，幹脆連對手的詞都一塊背了，看這口型去接戲。
太多年輕演員稍有一些名氣便趾高氣揚。
李雪健卻會因為沒聽清楚工作人員跟他說話，連連道歉，像個做錯了事的孩子。
李雪健圖錢嗎？
他拍過太多不賺錢的電影，卻不願意拍一支賺錢的廣告。
李雪健圖名嗎？
他攥着 30 多座重量級影、視帝獎杯，這是其他演員一生不能企及的榮耀。
他從不覺得演員是特權階級，從不把自己當明星。他總說：演員是國家、人民、社會賦于的職務，和其他的行業一樣，哪個行業都該有原則。
他守着文藝界的氣節與風骨。
他從不會說漂亮話，也看不懂娛樂圈裡的門道。
他隻是想做好自己的本職工作，在這個嘈雜的環境中，為演員正名。
這是他最珍視的工作，如今卻因為一些人被當成笑話，他心疼。
工作到 68 歲誰都會覺得疲憊，李雪健不是超人。
但他從來都是最先到，最晚走，七點開始的活動，他往往六點就坐在現場。
他想讓後輩們看見，好演員該如何。
隻要他還在，好演員們找得到榜樣。
胡歌曾因飛機上偶遇李雪健而羞愧。花甲高齡，李雪健出門在外從來隻有一個助理，而胡歌那次卻帶着三位壯漢。
胡歌說，那一天，他倍感慚愧。
沈騰曾因和李雪健一同拍戲而落淚。因為他每撐着拍完一條戲，都要拿着手絹咳很久。但即便再難受，他仍會百分百投入其中。
沈騰說，那一刻，真的肅然起敬。
他就像這個行業的燈塔，替那些想要把戲演好的演員們指引着方向。
他想讓後輩們看見，好演員該如何。
隻要他還在，好演員們找得到榜樣。
娛樂圈有太多需要被質疑的人或事了：有數字小姐，有無德流浪；有人軋戲摳圖；有人嫖娼出軌；有人偷稅漏稅；有人坑蒙拐騙 ……
唯獨這位年僅古稀的老人，隻會兩件事——
認認真真演戲，清清白白做人。
李雪健并不需要所有人都去理解和心疼。
但是作為觀衆，面對這樣一位演員，我們該有起碼的尊重，我們也理應知道——
演員李雪健，是觀衆的福氣。
我們，幸好還有李雪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