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在說高啟強,誰想做安欣?
文|符瓊尹
編輯|周亞波
《狂飙》有多火,天天在微博和抖音的熱搜,以及各種直播間的彈幕裡被劇透的人最清楚。
2023 年剛過去一個月,《狂飙》就基本穩拿 " 年度劇王 ":收視率方面,酷雲直播關注度破 1.9%,近九年央八收視第一;網播方面,在雲合有效播放的市占率超 65%,換算下來單日集均播放突破 3 億沒有問題。
高讨論度下,《狂飙》中的黑老大、張頌文飾演的高啟強是最火的角色,這從他的 " 帶貨能力 " 就可見一斑:張譯飾演的警察安欣曾對高啟強說要多讀書,并推薦了《孫子兵法》。此後,成為集團老總的高啟強,還在對着《孫子兵法》做筆記。據京東圖書數據,最近七天,京東全網《孫子兵法》搜索量同比增長最高時接近 60 倍,成交額同比增長接近 27 倍。
在舊廠街殺了十年的魚,高啟強的心跟他的刀一樣冰冷。此後二十年,高啟強的冰冷助力他從菜市場的魚販步步高升至集團老總,影響劇中京海市與民生息息相關的各個角落。這種自底層向上攀爬至高位的經曆,看起來有爽感,而他在這個過程裡呈現的猶豫、怯懦和心軟,讓他看着更接近身邊的 " 凡人 "。
反而是未婚無房,滿頭白發,衣服老舊,砍掉自己所有 " 軟肋 " 的安欣,一腔孤勇堅持二十年,卻有聲音稱他 " 形象扁平 "。而這,也是許多與掃黑、反腐相關的劇集會落入的質疑,從《征服》到《人民的名義》,都是如此。
呈現反派被黑惡勢力腐蝕的過程,天然有戲劇性,太多人性的博弈在這裡發生。但是呈現正面人物時,卻很難在始終如一的心向光明裡體現這種前後變化。
隻是,都在說高啟強,那誰想做安欣呢?《狂飙》,分明還有些沒說出的話。
" 我會是下一個高啟強 "
成為集團老總的高啟強,不知不覺中又走到了 20 年前自己殺魚的攤位。老闆剛好不在,他見到那把陳舊破爛的躺椅,躺了上去,睡了個安穩覺,好一會兒才被老闆叫醒。
老闆還是個年紀輕輕的青年,沒認出眼前的人是誰。他興奮地和高啟強科普完這個躺椅的來由,高啟強買魚離開後他還大聲朝着他的背影喊:" 我會是下一個高啟強的!"
這場戲在《狂飙》裡,發生在掃黑除惡督導組進入京海市的 2021 年。僅就戲裡這一個細節,就體現出高啟強在京海市的地位——
在高啟強初涉江湖的 2006 年,熟悉的工人們對他隻有恐懼,還對他的競争對手說 " 惹了你不過是丢份工作,但惹了他 ……" 但到了 2021 年,他用多種途徑洗白了自己的黑産,和保護傘的緊密聯系,讓他集團的業務滲透進民生裡,對外身份是 " 京海市著名企業家,慈善家 "。
從被非法收保護費都無力對抗的魚販,到在京海市黑白通吃的集團老總,高啟強的社會地位直線飚升,觀衆看的他當年被欺負時是如何的窘迫,也看到他揚眉吐氣後是何等的風光,這前後對比像極了 " 爽文 ",讓不少經曆過窮困的人深感共情。說唱歌手 GAI 近期就在演出時喊:" 我是中文說唱高啟強!"
他的故事,就這樣被不少人 " 浪漫化 " 為 " 莫欺少年窮 "。
相比之下,站在光明處的絕對正派安欣,社會地位曲線一路下滑,20 年前是被表彰大會表彰的優秀警員,20 年後是一頭白發的閑職科員。驅動安欣不停抗争的正義感從未熄火,他也沒有猶豫和退縮。
這也讓安欣的有些行為看起來比高啟強 " 無情 "。自己的師父、警隊隊長犧牲後,全警隊都在墓碑前沉重悼念,他卻穿着便服沖到墓碑前,質疑隊友隐瞞了師父與黑惡勢力有染的事實。心愛的女友與他聊起結婚的事,他也能把心一橫,說出 " 我從來就沒有愛過你 " 的狠話。
呈現反派自身複雜的性格,是 " 封神 " 刑偵劇的必備。
不把他們臉譜化,才能體現人性的複雜,才能體現養出黑暗勢力的土壤問題。孫紅雷 2003 年在《征服》裡雖然對 " 敵人 " 兇狠,但非常關照前妻、情人和女兒。冒着被捕的風險還要回來過女兒的生日,著名的 " 買瓜捅人 " 橋段,也是因為前妻被黑心商販欺負了。
這種人性灰度,是導演高群書創作該劇時的核心,兩個相似的人也會因出身的不同、選擇的不同而走上不同的道路。因此,他将對抗雙方的警匪設置為 " 兩個對等的人物 " —— " 他們的能力、智商甚至善良程度都是一樣的 "。劉華強在劇中會當街殺人,也會對給自己遞上熱水的出租車司機表示感謝。
但在這樣的設置下,正派角色很難增加戲劇性的人性灰度。《征服》之後的二十年裡,多部有涉黑情節的劇集都會陷入這樣的質疑。
《狂飙》裡的安欣,尚且還有相對明顯的人物變化。2000 年時的他活潑好動,熱心腸,聽到高啟強被欺負會氣得坐不住大喊,做事也略顯莽撞。後來明白了形勢險惡,開始用油腔滑調掩飾自己,面對督導組的問話也是顧左右而言他。
即便如此,安欣都難逃 " 扁平化 " 的指責。更别提此前高口碑的《人民的名義》《破冰行動》裡,主角都是其中不太讨喜的那一位。在豆瓣的高贊短評首頁,都可以看見對主角的批評,《破冰行動》中一條 " 世界上居然有像李飛這樣莫名其妙拎不清令人讨厭的男主角 " 評價獲得了近 2000 的點贊。
此類劇集裡,正派們似乎都不太能有缺點。面對手段險惡的黑勢力,渾身的優點成了他們堅硬的铠甲,刀槍不入,觀衆常常隻能在反派中看到凡人的血肉。
就像《征服》中," 買瓜 " 的劉華強經典詠流傳,他的經典台詞觀衆如數家珍,但很少有人記得一路抓捕他的公安局長。
從劉華強到高啟強,從打黑到掃黑
20 年前的劉華強買瓜,20 年後的高啟強賣魚,倆人騎着相似的小摩托,出現在了網友的二創視頻中。但站在他們對立面的人,已經不太一樣了。
《征服》中負責逮捕劉華強的,是公安局副局長,武力高強,部署能力強,行動果斷,發現不合格下屬立馬開除,就是一頭寸頭一張黑臉,從頭到尾幾乎沒有笑過,看起來比劉華強還吓人。劇情裡展現劉華強很多,展現這位局長的時間卻很少,最後他也帶領警察們成功逮捕劉華強。
安欣則是父母雙亡,13 歲以後被父親的戰友(時任公安局長和副局長)撫養長大,性格活潑,熱心助人,即使後來知道高啟強已經犯罪,仍然會選擇幫他解決一些事情。在與高啟強對抗的後十年裡,他斂起鋒芒,暗中收集證據,後來還是在政法委派出的中央督導組到來後,才成功翻盤。
20 年前逮捕劉華強的局長,現在成了安欣的養父
與黑惡勢力對抗的人員變化并非戲劇設置的偶然。在高群書創作《征服》的年代,還沒有 " 掃黑 ",隻有 " 打黑 "。
2000 年 12 月,中央決定組織全國公安機關開展一場打黑除惡專項鬥争,這也是國内首次開展打黑除惡專項活動。2001 年 4 月,中央召開社會治安工作會議,将打黑除惡專項鬥争的時間延長到 2003 年 4 月,并且将其并入為期兩年的 " 嚴打 " 整治鬥争。
一段集中打黑後,各地都有盤踞多年的黑惡勢力被 " 打掉 "。不少與 " 打黑 " 相關的劇集籌備了起來,相關機構也樂于開放采訪給到創作者們,導演高群書在當時可以帶着創作者們到采訪一線的辦案人員以及涉案人員,這其中,也有後來《狂飙》的導演徐紀周。
作為剛入行的新人,徐紀周做了一些公安政法系統的采訪," 那時候發生的大案,那叫一個多。當時社會貧富差異開始顯露,極端惡性暴力事件特别多。" 一衆後來口碑 " 封神 " 的國産刑偵劇,就是在這一時期誕生。除了《征服》,還有《黑洞》《黑冰》,以及徐紀周編劇的《打黑風暴》。
不過,涉黑情節的劇取得高收視的同時,也産生了一些負面反應。
2003 年,《黑冰》《黑洞》的高收視率引發不少媒體的質疑," 努力打破反面人物塑造臉譜化、雷同化、表面化的模式是好事,但它們走過了頭,隻注意把反面人物當成一個‘人’來塑造,忘記了他畢竟是一個‘壞人’,結果導緻産生反面人物令人欣賞、令人同情的社會效果。"
次年,廣電總局下達《關于加強涉案劇審查和播出管理的通知》,要求所有電視台的黃金時段,不得播放渲染兇殺暴力的涉案題材影視劇,同時規定對于劇中展示暴力、兇殺等場景和畫面要删減、弱化和調整。此後,涉案劇鮮少再出現在電視熒屏。
劇集裡的 " 打黑 " 停止了,但劇集外的 " 打黑 " 始終在繼續。2006 年 2 月,中央政法委部署全國開展打黑除惡專項鬥争,在中央成立了打黑除惡專項鬥争協調小組,并設立全國 " 打黑辦 "。" 打黑 " 持續進行,而官方也意識到了,涉案影視作品的宣傳作用不可缺少。2015 年,中紀委宣傳部提出這類題材 " 每年電影最少一兩部,電視劇最少兩三部,而且必須是精品 "。
正是在這一年,導演傅東育接觸到了《破冰行動》的劇本。這個建立在真實案件基礎上,編劇還做了大量一線采訪的劇本深深打動了他,但很不巧,那正是國内熱錢湧動、"IP 當道 " 的年頭,《破冰行動》始終找不到投資,吃了不少電視台和平台方的閉門羹,一直到 2017 年才終于等來了愛奇藝的加盟。
《破冰行動》開播前一年,北京召開了全國掃黑辦主任會議,原來的 " 打黑辦 " 變身 " 掃黑辦 "。一字之差,許多變化。
" 打黑 " 從社會治安角度出發,強調對是對黑惡勢力的逮捕,而 " 掃黑 " 不僅要打擊涉黑的社會人員,更要掃除利用手中權力參與涉黑涉惡違法犯罪的國家公職人員。 《狂飙》裡反複出現的話就是, " 刀刃向内,刮骨療毒 "。
而 2018 年以後籌備的、以涉黑為主的劇情,基本是以此為基調,在像《征服》那樣 " 武力征服 " 的同時,更重要的是抓出背後的保護傘。中央政法委通常是指導單位,《掃黑風暴》也是這之後開始成立的項目。在與官方合作的基礎上,這類項目不僅能改編真實大案,還會獲得專業人士在細節上的指導。
從打黑到掃黑的變化,也是從劉華強到高啟強的變化。
高群書在接受采訪時就提到,那個年代,黑社會頂多開一個洗浴中心,開一個遊戲廳。" 後來電視劇中的黑社會就不再單單是街頭打架了,好多介入了房地産行業,這撥人還搞拆遷,自己開始搞工程,那涉及的部門就多了。"
徐紀周也在與澎湃新聞對談時表示,《狂飙》想用 " 為什麼動不了高啟強了?為什麼沒人舉報他?" 這兩個問題,來回答另一個核心問題:為什麼掃黑要常态化?" 因為黑惡勢力是鑽着社會系統的個别漏洞和缺陷長起來的,它永遠是有縫隙就能長。"
正因如此,安欣的人設必須設置成目前這樣的 " 孤狼 "。原本,徐紀周還給安欣的親戚朋友做了一些設計,但後來發現這樣的安欣是沒法在長達二十年的對抗中存活下來的,一定要砍掉他的軟肋才可以。
所以,《狂飙》的結局隻能是一場 " 慘勝 "。雖然黑惡勢力和保護傘都被打掉了,但安欣身邊多數親近的朋友、師長,要麼殒命要麼也逃不過被腐蝕。鬥了二十年,自己也是一頭白發,滿身傷病。
《狂飙》那些沒有說的話
安欣的 " 慘勝 ",如果放到現實裡,可能還算好的結局。
在多個采訪中,徐紀周都透露,他們接觸到的各類原型故事,遠比劇集裡呈現的要黑暗很多。多的,是劇裡試圖搜集證據舉報卻淪為犧牲品的李響,和找不到遺體的陸寒。
徐紀周就了解到一個真實案例,一位政法幹警從不收禮,很本分工作,但媽媽得疾病要進 ICU 做手術,醫院告訴他沒床位了,但黑惡勢力知道後,一通電話就能幫他安排手術。" 不做手術媽媽就沒了,正常人怎麼抉擇?作為一個法律捍衛者怎麼抉擇?我們如何做這道選擇題?一旦建立關系,交往越來越深,關鍵時刻,他們說這事你拉我一把,作為政法幹警,你幫不幫?這是很殘酷的社會現實,拷問着我們每一個人。"
這幾乎是所有同類型劇集的主創,都會提及的問題,那就是真實情況遠比戲裡呈現的要複雜、陰暗。而對觀衆來說,即使劇集被過濾過,也已經足夠震撼。畢竟,這類有官方指導,開放真實案件改編權的作品,在當下,是少有的能讓觀衆看到 " 刀刃向内 " 的劇,而非 " 刀刃向外 ",甚至更多時候,角鬥場上并無刀刃。
從這些劇集的熱度和口碑,就能看出觀衆的熱烈反饋:據雲合數據,《破冰行動》以 61.6 億播放量位居 2019 年上新網絡劇有效播放霸屏榜榜首;《掃黑風暴》累計播放量、集均播放量均位居當年度第二;《狂飙》則在刷新各項熱度新高的同時,豆瓣評分一度高達 9.1。
沒有赢得認可,不會有這樣的熱度和分數。觀衆的偏愛,甚至能讓其自行拼湊拼圖,試圖拼出一個被過濾之前的故事。《狂飙》播出到 2021 年時間線時,有觀衆發現劇中關鍵人物,安欣的養父之一、時任京海市人大常委會主任的孟德海嘴型對不上台詞," 孟德海 嘴型 " 就登上了微博熱搜,有網友還根據唇語推測出了新的劇情走向。
無論從熱度還是口碑來看,《狂飙》此次都達成了自 2018 年後 " 掃黑 " 劇的新高度。他找到了官方宣傳和市場化的良好結合點,此前,這一直是創作上的難點。
《破冰行動》的劇本,改到 " 實在改不動 " 了,在近三年的時間裡沒有合适的投資方和播出方。在互聯網平台加入後,主創們也為了吸引 " 年輕觀衆 ",在劇中為男主角加入了感情線,卻成為該劇備受诟病的點。
但傅東育找到了一條類型化的路子,包括人物塑造、表演風格、剪輯方式、攝影手法等,都希望能做出類型化,接近海外成功商業片的拍攝方式。《破冰行動》中大毒枭的扮演者王勁松,被要求 " 千萬不要演成一個毒枭,要給我演成一個教父,一個 father,我要看到阿爾 · 帕西諾。" 結果證明,這種做法比莫名其妙的感情線更能吸引所謂的 " 年輕觀衆 "。
《掃黑風暴》則是一種偏傳奇的表達方式。孫紅雷飾演的李成陽亦正亦邪,自十四年前師父被害後,就僞裝成為一位 " 黑老大 ",試圖站在離證據更近的地方。反派刀劍喋血的爽感和正派一往無前的堅持,都被他一個人做了。
《狂飙》則像是對前期作品的良好消化,既不會有 " 傳奇 " 感,也沒有刻意為之的人設或者感情線。徐紀周也将其稱之為自己過去拍的所有打黑劇、警匪劇的總和,是一部體現了中國社會 20 年變遷的 " 清明上河圖 "。劇中的三個時間線,明面上看是兩位主角的對抗,暗線則分别是國企改革、土地建設、掃黑除惡常态化。
在這樣的宏大背景下,在迄今或許是最為成功的類型化表達中,如果多數觀衆從中感受到的還僅是 " 我要成為高啟強 " 的爽感,那是有些令人遺憾的。
而如果那些本該可以說出的口的話被表達了出來,是不是會有更多人 " 想要成為安欣 " 呢。
參考資料:
1、《征服》導演高群書說《狂飙》:高啟強和劉華強并不相同
2、專訪|導演徐紀周:《狂飙》裡的宿命與反抗宿命,澎湃新聞
3、專訪《狂飙》導演徐紀周,解碼戲裡戲外,新京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