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五十多年前，一位女性從英國出發，開始了她獨自一人的環遊世界之旅。
十四年的時間裏，她的足迹遍布六大洲，穿越了荒野叢林，尋找不同的植物，并用畫筆将它們記錄下來。她畫過美國加州高達百米的紅杉，畫過婆羅洲她最愛的植物豬籠草，連豬籠草的學名都是以她命名的。
後來，她主動聯系邱園（Kew Gardens），在這座全世界最著名的植物園裏建造了屬于她的畫廊。她的 800 多幅植物畫作陳列于此，至今仍是英國唯一一個由女性創作的常設個展。
她的名字，是瑪麗安娜 · 諾斯（Marianne North） 。
1877 年，諾斯在斯裏蘭卡（左）；1883 年，諾斯在南非（右）｜RBG Kew
在女人不被允許獨自旅行的時代
1830 年，諾斯出生于一個富裕家庭。26 歲時，她和父親一起參觀了邱園。當時的邱園主任威廉 · 胡克（William Hooker）是她父親的朋友，送給她一束開花的璎珞木（Amherstia nobilis）。這是一種原生于緬甸和泰國的熱帶植物，被稱爲 " 緬甸之光 "。諾斯一下子被這種紅色的熱帶花朵迷住，心裏湧起一股渴望——她想去熱帶地區看看。多年後她回想起來，這種渴望就像一場革命開始的前奏。
1876 年，諾斯在新加坡畫下了璎珞木 Amherstia nobilis ｜RBG Kew
接下來的三十年裏，諾斯開始了她的反叛。
她從小就有繪畫的天賦，這得到了家裏人的支持，因爲繪畫在當時被視爲一種适合女性的愛好。但她想要的不僅僅是畫畫——她想要的，是到遙遠的地方畫各種植物，這在當時是不可能的。
在維多利亞時代，女性沒有機會接受藝術或者科學方面的正規教育。社會要求她們結婚、以家庭爲中心，沒有丈夫或其他男性陪同時不能獨自旅行。諾斯覺得，婚姻會讓女性變成 " 上等仆人 "。她對結婚沒興趣，時常與父親一起旅行，父女倆關系很好。
1869 年，父親去世，她悲痛欲絕。當時已經四十歲的她，決心實現年輕時的渴望。
1871 年，她搭上了前往美洲的船隻。此後十四年間，她獨自一人步履不停——從美國、牙買加再到巴西，從日本、婆羅洲到印度，她去到了十五個國家，讓無數種植物永遠活在她的畫作裏。
諾斯在自傳中展示了她去過的地方和她繪制的植物群｜Recollections of a Happy Life
四十歲開始，獨自環遊世界
實現夢想實在令人興奮。諾斯在日記中寫道： " 我處于一種狂喜的狀态，幾乎不知道先畫什麽。"
但其實，她的旅程并不輕松。她時常需要忍受暴風雨和高溫、傷寒和骨折、長時間内無法獲得清潔用水等各種狀況。她在巴西熱帶雨林的小屋裏住了近一年，總是受到蜱蟲的侵擾。但她覺得能忍受，因爲 " 那個安靜的森林角落裏充滿了奇迹和生活的樂趣 "。在巴西的這一年，她不停地畫，創作了 100 多幅作品。
穿越巴西雨林｜RBG Kew
孤獨是必然的。諾斯經常在荒野裏一走就是數小時，沒有任何同伴，這樣的閑逛反而讓她得以仔細觀察自然。在她眼中，這就是最美好的生活。
諾斯也有過不少奇遇。她曾形容一個巴西工程師 " 像從月球還是哪兒 " 冒出來，幫助她駕船前往下一個目的地。無論走到哪兒，她的真誠似乎都能吸引到善意。
爪哇的老榕樹｜RBG Kew
獨自旅行也不是沒有恐懼的時候。在巴西的彼得羅波利斯，她想去看看風琴山（Organ Mountain）。當地人勸說她不要上山，跟她說逃亡奴隸之類的故事。她覺得越來越不自在，也越來越想家，但又抵擋不住對風琴山的好奇。于是她堅持尋找向導，終于找到一個知道路的泥瓦匠。幸運的是，她們沒有遇到任何意外，很快到達了山頂部。她不禁自嘲自己一路都在徒勞地尋找 " 困難和危險 "，幸好沒有被吓退，最終才能一覽山頂的好風景。
諾斯的妹妹評價姐姐時說，雖然她不是專業意義上的植物學家，但她對待植物美麗而鮮活的生命，就像我們人類對待朋友一樣。在美國加州的時候，諾斯對巨大的紅杉充滿敬畏，呼籲保護紅杉、減少破壞。早在現代環保運動開始的一個世紀以前，她就對采石和化學物品濫用發出了悲痛的呼号：" 一想到人類——所謂文明的人類，在幾年内就浪費了幾個世紀裏野蠻人和動物從未破壞過的寶藏，就令我心碎。"
倒下的紅杉｜RBG Kew
打破植物繪畫的常規
在維多利亞時代，植物繪畫往往是在淺色背景上用水彩畫就的，但諾斯沒有遵循傳統方法，轉而采用油畫顔料，這讓她的作品看起來充滿活力和沖擊力。
其實，諾斯最初自學繪畫時，使用的也是水彩。直到 1868 年，38 歲的她才上了第一堂油畫課。但這堂課讓她的想象力迸發出來。她形容用油畫作畫非常上瘾：" 就像一種惡習，一旦擁有它，幾乎就無法擺脫。" 用油畫來畫植物，給植物繪畫帶來了新的好處——油畫可以完美地保留色彩，而水彩畫會随着時間的推移而褪色和發黃。
爪哇的蓮花｜RBG Kew
南非的睡蓮｜RBG Kew
爲了研究諾斯的繪畫習慣，邱園和劍橋漢密爾頓克爾研究所（Hamilton Kerr Institute）合作，從 43 幅畫作中提取出針頭大小的樣本，放在顯微鏡下檢查。研究人員發現，所有作品都顯示出類似的結構：有白色的背景和一兩層油漆。她偏愛特定的顔色，比如钴藍、鉛白和茜草紅，不太使用黑色顔料，這可能解釋了爲什麽她的畫作看起來如此明亮而大膽。對于長期旅行的諾斯來說，使用有限的顔色也可以讓她不必随身攜帶太多的顔料和調色闆。
南非的厚敦菊 Othonna parviflora｜RBG Kew
和傳統的植物插圖不同，諾斯會把植物所在的自然環境也畫進畫裏，包括動物、寺廟和人物等。這可以讓人們了解這些植物的栖息地——這可是許多歐洲人從未到過的遙遠地方、從未見過的陌生植物。在攝影尚未普及的年代裏，她的作品就是植物們的生動快照。
紫藤環繞的富士山｜RBG Kew
諾斯将這幅畫命名爲 The Aqueduct of Morro Velho, Brazil，仿佛主體是遠處的渡槽；但畫面中生動地呈現了旋花科植物、芭蕉科植物與蜂鳥的關系｜RBG Kew
在牙買加繪制的一種文殊蘭（Crinum），諾斯畫上了夜空，直觀地傳達出這種植物夜間開花的特征｜RBG Kew
她的畫作所展現的準确性和表達力，在植物界和美術界都引發了一場革命。達爾文（是的，她們是同時代的人）被諾斯的畫迷住了，很快和她成爲了朋友。1880 年，在達爾文的建議下，她去了婆羅洲、澳大利亞和新西蘭，并在澳大利亞創作了 300 幅畫。
諾斯在南非畫下的達爾文蘭。達爾文預言，這種蘭花有着長長的花距，那麽幫其傳粉的昆蟲必然也有着等長的喙。諾斯在這幅畫的描述裏引用了達爾文的預言，哪怕此時預言還沒有被證實｜RBG Kew
跨越藝術和科學的界線
在婆羅洲旅行時，諾斯畫下了豬籠草，這是她最迷戀的植物之一。豬籠草在當時的科學界還沒有姓名，這幅畫在植物學家間引起了一陣興奮。這種豬籠草最終也以她的名字命名爲諾斯豬籠草（Nepenthes northiana）。
婆羅洲的豬籠草｜RBG Kew
她的繪畫爲當時植物界帶來的新發現還不止這些，許多植物的名字裏都有她的蹤迹，比如諾斯火把蓮（Kniphofia northiae）、諾斯文殊蘭（Crinum northianum）。她在塞舌爾群島畫下了很多當地的特有物種，其中一種樹木被鑒定爲山榄科的物種，但無法歸入當時已有的任何屬，于是這個新的屬也以她的名字，命名爲 Northia（僧帽榄屬）。
她在塞舌爾群島畫下的 Northia seychellana，是目前僧帽榄屬中唯一确認的物種｜RBG Kew
直到 100 多年後，科學家仍能從她的作品裏找到新物種的線索。
幾年前，一位研究者注意到諾斯 1876 年繪制于婆羅洲的一幅作品，畫中有一種亮藍色的漿果。通過仔細觀察，他意識到，這種漿果與邱園裏一份采集于 1973 年的标本是同一種植物，而且尚未被描述和命名。2021 年，這一物種被命名爲諾斯彎管花（Chassalia northiana），成爲第五種以諾斯命名的物種（而這位研究者，則是果殼的老朋友餘天一，文末還有天一老師爲大家準備的小驚喜）。
直到 140 多年後，人們終于認識了諾斯畫作上的又一個新物種｜RBG Kew
積累巨量畫作後，諾斯希望獲得科學界的認可。1879 年，她寫信給當時邱園的主任約瑟夫 · 胡克（Joseph Hooker），想要捐贈她的幾百幅畫作。胡克同意在邱園爲她的作品建造一個專門的畫廊，諾斯本人資助并設計了這個畫廊。
諾斯對畫廊的設計有清晰的遠景，她參與畫廊的裝飾，裝裱自己的畫作，并将其按照地理闆塊展出。她希望畫廊能夠提供茶和咖啡，但邱園遊客衆多，提議被胡克否決。于是諾斯用茶和咖啡的植物畫裝飾了畫廊的門闆。
1882 年，諾斯的畫廊開放，至今共收藏了 838 幅瑪麗安的畫作。到現在，這個畫廊依然是仍然是英國唯一一個由女性創作的常設個展。
諾斯的畫廊｜RBG Kew
畫廊開幕時，諾斯已經年過半百。但她沒有停下腳步，之後她又去了南非、塞舌爾群島和智利，直到疾病讓她不得不減少旅行。
1890 年，諾斯因病去世。
一位維多利亞時代的女性，最遠可以走到哪裏？在諾斯的故事裏，她幾乎可以走到任何她想去的地方，哪怕不少深林高山在今天依然難行。而她筆下那些绮麗蓬勃的植物，直到今天依然向我們展示着非凡的生命力，也或許還有更多的線索與謎題等待被解開。
明天就是國際婦女節，我們在這裏紀念這位百年前的女性，她勇敢地打破傳統的期待，堅定地追求自己的熱愛，并努力将自己的遺産留了下來。祝每一位女性：你的世界和抱負，都是無限的。
巧合的是，我們在準備這篇文章時，發現諾斯自傳的中文版《花朵與探險 2：瑪麗安娜 · 諾斯的旅行回憶》剛剛出版，而且譯者就是 " 諾斯新物種 " 的發現者、果殼作者餘天一。
書中精心收錄了諾斯的 400 餘幅珍貴畫作，搭配近 3 萬字遊記，用第一視角記錄了她的全球探險經曆和植物發現之旅。歡迎大家在評論區踴躍留言，我們将爲留言點贊最高的五位朋友送書。
參考文獻
[ 1 ] https://www.kew.org/read-and-watch/marianne-north-botanical-artist
[ 2 ] https://www.kew.org/read-and-watch/marianne-norths-painting-methods-revealed
[ 3 ] https://www.themarginalian.org/2023/01/23/marianne-north/
[ 4 ] https://www.botanicalartandartists.com/about-marianne-north.html
[ 5 ] Kew's Forgotten Queen https://www.bbc.co.uk/programmes/b07xjghp
[ 6 ] Recollections of a happy life https://archive.org/details/recollectionsofh01nortuoft/page/38/mode/2up
作者：黃線狹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