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至二十一世紀第二個十年,原本會被認為是不務正業的職業,如今獲得了越來越多的認同,比如電競選手,網文作家,視頻博主,或者網絡主播。
在十年前,這些從業者回到老家,可能都會被歸到「賣電腦的」。但是現在,老家誰不是人手一台智能手機,4G&5G&Wi-Fi 覆蓋,人人都可以是遊戲、網文、視頻和直播的受衆。
一枝獨秀不是春,萬紫千紅才是春。如果在各大視頻網站看一看,在播熱門國産動畫以及不少國産電視劇,大多還是從經典網文 IP 改編而來,無論是接近尾聲的《鬥羅大陸》,還是去年熱度極高的《鬥破蒼穹》,亦或是更早之前的《全職高手》等等,都是如此。
在網文、視頻内容、遊戲、周邊的産業鍊條上,網文始終處于上遊。如果沒有網文,那麼年度爆劇《琅琊榜》、《慶餘年》、《開端》都不會存在,甚至具有時代厚重感的電視劇《大江大河》的原著小說也是網絡小說。
也就是說,IP 循環起來,内容才會豐富多彩起來。
副業與跨界
2002 年,起點中文網誕生,随後便有不少網文作家造富神話的新聞出現,當不少作家勤懇數年寫一部小說出版紙質書,最終版稅收入不過數萬元的時候,已經有一批網文作家能獲得七八位數的收入。
誠然,大多數行業都分布着「二八定律」,甚至是「一九定律」,譬如很多涉世未深的青少年有成為電競高手的夢想,但現實是隻有極少數金字塔尖的選手能夠在賽場上「十步殺一人,千裡不留行」,更多的人隻能籍籍無名。
時至 2023 年,網文作家這樣的職業,對于多數人來說,既陌生又熟悉,我們或多或少看過網文,網文作家的傳說也未曾間斷,但似乎現實生活中,又沒碰到多少人是網文作家。
大概,是因為網文作家一沒有白大褂或者紅馬甲這樣的制服,二網文作家的工作都坐在電腦前完成,無需在現實與人接觸吧。
實際上,據中國音像與數字出版協會此前的公開數據,中國網文作者數量累計已超 2000 萬人,而在 2022 年上半年,閱文集團新增約 30 萬作家,60 萬部作品,新增字數達 160 億。
在社交媒體上,網文寫作、入行技巧的讨論度也水漲創高。根據第三方數據,小紅書月均新增 200 餘條網文寫作、入門相關的筆記,年閱讀量超 1000 萬。
2000 萬的網文作者群體,為什麼似乎不如 400 多萬的醫生群體,1700 多萬的教師群體那麼有存在感?
答案是一個關鍵詞:副業。
某種角度來講,作者和演員類似,都存在着一種「表演」,有些小鮮肉要麼全程面癱,要麼歇斯底裡,顯得沒有演技,就跟有的作者寫出「洛杉矶第一人民醫院」和「每天從五百米長的大床上醒來」類似,都是生活經驗不足,相關知識匮乏還不上心和學習的結果。
優秀作者當然可以虛構真假難辨的網文世界,這裡劍氣縱橫,追星逐月,而又所謂真誠才是必殺技,如果是警察寫探案,法醫寫取證,官員寫官場,那自然更能信手拈來,能讓讀者身臨其境。
《2022 現實題材網絡文學發展趨勢報告》顯示大部分作者來自教育、衛生、互聯網和相關服務等 57 個國民經濟行業大類,雖然是兼職創作,但他們在作品中塑造了多達 188 種職業形象,如《警探長》中的警察、《與雲共舞》中的通信工程師、《智遊精英》中的互聯網運營等,無一不是來自創作者的親身經曆。
和曉是兩個孩子的媽媽,職業履曆豐富,作為副業的現實題材網文作家,也是成果斐然,在這個副業中,她已經刊登超百萬的文字,出版了兒童文學《有關妹妹的傳說》,代表作《上海凡人傳》榮獲閱文集團第六屆現實題材網絡文學征文大賽一等獎。
她告訴愛範兒,她把網文作家當做副業的緣由來自于「孤獨和傾訴欲」:
那時候我懷孕,休在家裡,每天老公出門上班之後,我有十個小時的獨處時光需要打發。不知從哪裡獲悉并虔誠遵守的孕期戒律讓我自動過濾掉運動、電視、吃喝玩樂等項目。我枯坐在沙發旁,移動小桌上正好有台新買不久的筆記本。我鬼使神差打開一個文檔,本意是記錄一個胎兒的成長,轉念又想,不如寫個前傳,記錄一下他爸媽的愛情。于是,我的第一部隻羞澀地給寥寥幾人看過的《魔都愛情記錄》就那麼誕生了。感謝寥寥和幾人,他們的熱情鼓勵,讓我在此後幾年,真的走在了網文作家的路上。
像和曉這樣一時興起開始寫網文的人并不在少數,但是穿越時間和毅力的漏鬥,能夠堅持下來的人并不多,和曉的副業之路并不是坦途,一樣會遇到困難。如何分配和職業以及生活的時間,如何處理時間沖突,如何克服斷更念頭,是包括和曉在内把網文作家當做副業人群的共同問題。和曉說:
當我看到「精力不足、時間沖突、想斷更」之類的字眼,心裡莫名心虛,老懷疑這是我的編輯在借機給我當頭棒喝。
以上狀态,确實是我寫《周末夫妻》時經常面臨的狀态。當時從事的主業正面臨行業檢查,此檢查關乎未來兩年的經濟補貼,老闆帶頭玩命加班,員工如我也隻好奉陪。就算魯迅真說過時間就像海綿裡的水,我也真的擠不出。硬擠也隻能是從睡眠時間裡克扣。每天保底 4 千字的更新,被迫改為 2 千字。有時候 2 千字也沒時間碼,一邊強睜着眼睛站着碼字,一邊不住打退堂鼓,想,又不是網文裡的名角大腕,斷更又何妨?
斷更的想法在腦海裡瘋狂徘徊,但,最終還是沒有真的斷。這也是我引以為豪的地方——咱是個有責任心和使命感的人。困難是驗金石。隻有意志堅定的人才能通過考驗。寫作是我意志堅定的愛好。
這份意志,也是她認為從網文作家副業當中最大的獲得,收入之外,正是這份意志以及行動,給了她教育孩子的最大底氣,身教大于言傳:
我每天晚睡早起寫作的樣子,我從圖書館抱回一摞書讀書查資料的樣子,我登上閱文集團第六屆現實題材網絡文學征文大賽一等獎領獎台的樣子,都會潤物細無聲地影響到我的孩子。
和曉走上網文作家之路或有一些偶然性,但是在千裡鷹(筆名)這裡,卻有一定的必然性。她是第二屆大灣區(深圳)網絡文學大賽最具人氣獎獲得者,也是某企業 CEO。
她對愛範兒表示:
選擇當網文作家的人,都是對文字有愛好的吧?不然不會開始。那就和所有愛好 " 一樣:不做這件事情,會覺得這一天不完整。
我從小的人生目标之一,就是這輩子要寫一部長篇小說,2019 年的某一天,鬼使神差地點開閱文作家助手的後台,看到了現實題材征文,就開始動手,自此不想停。
在提及成為兼職網文作家優劣勢的時候,千裡鷹與和曉第一反應都是「進可攻,退可守」,但他們也認為,真誠與熱愛,才是走得更遠的動力。畢竟相比于便利店店員等收入穩定且預期可控的兼職工作,網文作家之間的競争更加激烈,預期也更不可控,有人賺得黃金屋顔如玉,有人也空手而歸。因而,千裡鷹如此評價網文作家的優劣勢:
當網文作家的優勢是「喜歡且埋下爆紅的可能性」,劣勢是從收入角度極大概率為「白忙乎」。
從各個角度來看,把網文作家當做副業,都不是一件輕松容易的事情,入門需要一定的寫作功底,堅持需要長期熱愛和堅定意志,成功呢,也還要看點概率。
不過從個人獲得來看,千裡鷹屬于并不看重金錢收入的人群,「曾經來過」的存在感,是她最看重的:
每個時代都要有記錄者,所以我堅持寫現實題材,記錄屬于我們這個時代的人留下的一道道印記、為某一天被後人發掘創造可能。
與前面說的關鍵詞「副業」一道,「跨界」也是澎湃和閱文集團發布的 2022 網絡文學十大關鍵詞之一。
在不少網文改編的影視作品當中,編劇一欄往往會把原作者列上,有時候是出于尊重原著,有時候原作者也确實會參與到編劇工作當中。
但近兩三年有其一定特殊性,影視行業和劇本殺行業受到了重創,因而不少編劇和劇本殺劇本寫手,反向來到了網文世界,成為網文作家。作為風向标的是,在起點中文網 2022 十二天王評選結果中,出走八萬裡(筆名)之前是一位編劇;南腔北調(筆名)曾是遊戲策劃、劇本殺作者。
出走八萬裡是浙江傳媒學院戲文專業編劇方向的第一屆畢業生,經曆了影視行業的繁榮期,也依靠轉型網文作家,安然渡過了行業的困難期。
與和曉類似,出走八萬裡走上網文之路也有點偶然性,2020 年的時候,因為疫情,籌備兩年的戲改期,困在杭州家中的他憑空多出大片時間,焦慮逐漸蔓延。于是作為網文資深讀者的出走八萬裡,開始了網文創作。
即便是一名出身專業,經驗豐富的文字工作者,但從編劇跨界過來,等待他的不是一帆風順,試水作品《我用閑書成聖人》接連被退稿。
編劇寫劇本,會有相應畫面一起呈現情節,但網文隻有文字,二者差異巨大,投稿階段有一版的《我用閑書成聖人》開頭如果放在影視劇裡,會十分精彩,但是如果是網文,就會讓讀者不明所以。
多次修改之後,《我用閑書成聖人》終于上架,最終爆火。
在創作過程中,編劇的一些方法論,也幫助出走八萬裡走出卡文的困境。網文創作,兼具體力和腦力勞動,高強度更新下,保證情節推進,節奏暢快難度很大,作者非常容易遇到創作瓶頸。和多數人獨自創作網文不同,編劇的工作模式是集思廣益的,每當卡文的時候,出走八萬裡就會和同行們,還有讀者們交流,開闊自己的思維。
目前,出走八萬裡依舊保留着自己編劇的工作,不過他也開始決定,把精力重心放在網文創作上,減少編劇的工作量。于他而言,主業副業的天平,已經傾斜到了另一邊。
現實與路徑
在采訪中,千裡鷹提到:
在寫作上的專業度已經可以實現個人的商業與社會價值。我十分欽佩能到這一步的作家們,也希望自己有一天能成為這樣的人。誰不希望自己能從業餘選手,變成職業選手呢?
無論副業,還是跨界,亦或是選擇全職,本質上,網文作家是一個現實當中的職業,即便生産成果在網上。
▲ 電子廠車間
和前面提到的白領或金領人群投身到網文創作當中不同,荊棘之歌(筆名) 2008 年高中畢業之後,選擇了去廣東的電子廠打工,每天至少工作 10 個小時,一周最少工作 6 天。如此辛苦勞動,月收入僅有兩三千元。在高強度工作之下,看網文是她為數不多的休閑方式。
然後到 2015 年,荊棘之歌從廣東回到河南老家,開始從事美容相關工作,碎片時間也多了起來,她也從網文讀者開始變成網文作者。與多數網文作者枯坐電腦前面創作不同,荊棘之歌開始創作的時候,并沒有自己的電腦,寫作工具是手機。
第一部作品《帶着系統來逆襲》和自己從事的美容工作息息相關,但隻在上學階段接受學校寫作訓練的荊棘之歌此時并非優秀的作者,作品也并未産生多大影響力。
此時,一名給她作品挑刺并得到了正面回應的讀者,打賞了 200 元,這讓荊棘之歌開始意識到,自己的作品是值錢的。到 2016 年年底,她的第二部作品《青詭記事》開始撰寫的時候,荊棘之歌的收入才開始水漲船高。
到 2017 年年中,她的收入已經足夠讓自己在河南老家購買兩套不算大的房子,一套給父母,一套給自己。
如今,荊棘之歌總創作文字已經接近千萬,是起點女頻的資深作家。從南漂打工妹,到高收入網文作家的跨越,可能是很多人投身于此的勵志模闆,其中固然有筆耕不辍的原因,但荊棘之歌認為,認真體驗生活,時時閱讀思考,是保持創作持續性的必由之路。
如同她第一部作品寫美容相關的一樣,荊棘之歌給新手的建議也是寫自己的生活經驗,或者是自己懂得更多的方面把他們放大,然後進行一些素材的編織描寫,這樣一來比較有真實感,二來也不會出現太多有些讀者不喜歡的 bug,會慢慢提升自己對文筆的把控。
荊棘之歌的打工經曆以虛構改編的形式,存在于她的作品之中,而她有一段時間矯正牙齒,進食限制頗多,也成為她寫作美食題材的動力:她想讓書中角色代替她嘗遍美食。
現在荊棘之歌的一個小苦惱是,酷愛養花的她考慮寫一本跟養花相關的仙俠小說,但還沒有很好的靈感,隻能放在待寫題材當中。
閱文集團現實與短篇頻道主編拉拉林注意到,網絡文學發展二十多年,題材五花八門,作品更是多如牛毛,玄幻穿越修真題材長盛不衰,競争激烈。此外也有新的趨勢出現,從最近的影視市場來看,尤其是從東亞影視市場的趨勢和變化看,包括日韓等國以及港台地區的影視作品,都有依托于現實背景的特殊題材作品的大量湧現,比如結合社會懸疑、刑偵、社會問題、女性題材等等,其中有大量的爆款出現,而這些作品在題材歸類中,都可以算是現實題材背景。
而在網絡文學領域,現實題材整體發展較慢,一方面是受制于題材認知,很多作者會把現實題材定義為主旋律,駕馭難度大,另一方面變現模式相對特殊,在訂閱市場相對較難成功。不過現實題材具有很多商業變現的價值,比如實體出版和影視改編,所需的幾十萬字的小說篇幅進一步壓縮了創作時間成本,整體收益并不低。
不管是從新手找副業寫作第一步,還是尋找創作的藍海領域,現實都是繞不過去的關鍵詞,藝術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的論斷在此依舊适用。
即便是第一部作品就爆火的出走八萬裡,《我用閑書成聖人》的靈感來源和核心設定,依舊源于他的大學專業,興趣與職業方向。
▲ 電影《編舟記》劇照
某種程度來說,成為網文作家,并不是一份賺快錢的選擇,成功者如荊棘之歌,開始階段的一年時間也是非常慘淡,但寫作投入的,不僅是當下的時間,還有自己好多年的人生經曆。
因而,在提到成為兼職網文作家,需要什麼的基礎和能力時,拉拉林認為除了合格的叙事功底之外,首要條件是非常強烈的創作自覺。因為兼職創作需要擠壓作者的大量生活時間,尤其是在網絡文學中,因為它的長篇連載屬性,就更需要創作者每天都要在創作和構思中投入大量精力,這時候如果沒有創作上的自律和自覺,光有一開始的創作沖動,寫作可能無法堅持太久。
作為一種副業乃至職業選擇,網文作家其實也可以分為兩種類型,在拉拉林看來,很多在風口行業的從業者,進行網文創作是一種生活選擇,未必是想把創作當做主要收入來源,比如以華為工程師出海為小說原型的《與沙共舞》《與雲共舞》的作者,是在相關行業沉澱多年以後,有了創作的條件和機會,參與到了網絡文學中來。
而還有很多人,從事傳統行業,收入未必高,網絡文學創作的稿費收益确實能夠為他們提供更好的物質生活條件,甚至提供另一種生活的可能。
最終,無論是副業還是跨界,亦或是尊重現實還是路徑選擇,還是歸結到了一個關鍵詞:生活。
網文作家千裡鷹說,即便成為了全職作家,我覺得依然還是要擁有生活、在生活中積累素材。網文編輯拉拉林說,兼職創作需要擠壓作者的大量生活時間。和曉、出走八萬裡和荊棘之歌都證明,沒有生活積累的寫作,都是空中樓閣。
矛盾嗎?
其實并不矛盾,當決心成為一名網文作家的時候,其實也是敬重生活的開始。被壓縮的,是原本虛度的那部分。
▲題圖系電視劇《開端》劇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