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子涵教授,一位在兒童文學領域深耕細作的傑出作家和教育者,以其對童年心靈的深刻洞察和藝術創新的不懈追求,赢得了廣泛贊譽。他的作品,如《馬老師喜歡的》《走在路上》等,不僅展現了他對兒童微妙情感的細膩捕捉,更通過其獨特的叙事技巧和文學探索,爲我們呈現了一個個充滿情感和溫度的故事世界。
在即将到來的第十八屆兒童閱讀論壇上,梅子涵教授将爲我們帶來開幕緻辭和專題演講,分享他對兒童文學的獨到見解,期待在論壇現場,我們一起感受他如何用文字詠唱童年,探索和照亮孩子們的内心世界,共同開啓一段關于童年、文學與成長的深刻對話。
梅子涵:童年心靈的探索與詠唱
李燕(南京曉莊學院)
梅子涵,上海師範大學教授,兒童文學作家,
兒童文學講述者,散文家。
在當代兒童文學作家中,梅子涵是一直堅持藝術創新的 " 少數派 " 之一,他以敏銳的文學審美直覺和理想主義情懷,堅持不懈地緻力于兒童文學的形式探索與叙事創新,将自己對童年的獨特理解、呵護和堅守執拗地放入對童年世界的書寫當中。
《馬老師喜歡的》是第一篇彰顯梅子涵藝術風格的作品,它的發表和獲獎背後有一個沉甸甸的感人故事,這在新時期伊始的兒童文學中具有特殊意味。
在孩子們的美好想象中,一個迷人的老師需要外表美麗、開朗活潑、嗓音溫柔、會講故事等等。但小說中的馬老師第一次走進教室孩子們就 " 怔住了,交換着眼色 ",這個細節表明她并不符合這樣的期待。她不介意孩子無意的取笑,也從維小珍身上看到一縷微弱而善良的光——這促使她去家訪,因爲在她看來老師就要讓孩子受到 " 一樣對待,而不應該把誰冷落在一旁…… "。
可以說,這篇小說叙事含蓄簡約,語言純淨自然。作者采用情節心理化的方法代替小說慣常的情節沖突,有意淡化了小珍爸爸的 " 勞教 "、媽媽的心酸以及小珍沉重的精神負擔等可以渲染和煽情的地方,讓時代背景若隐若現于字裏行間,而突出了對兒童命運的關注和心靈呵護。
因此,今天重讀這篇小說,你絲毫不會感受到任何障礙,這也恰恰标注出梅子涵兒童小說的起點與高度:抵達人性深處而歌唱。馬老師将愛的力量和人性的光輝潛移默化地傳遞給每個孩子,激發了他們心中對真善美的向往。最終,馬老師成爲他們的 " 馬老師 ",成爲童年生命中最值得信賴的 " 傳道者 "。
中國新時期兒童文學的開端确乎是絢爛極了,觀念創新,思想多元,藝術表現更是異彩紛呈,或突破禁區,或夢幻詩意,或象征含蓄。
《馬老師喜歡的》從一開始展現出梅子涵的卓爾不群,那就是對兒童微妙處境和心靈成長的敏銳感知,這讓他的作品充滿一種柔軟和純淨的調性。這種基調在《寫信》《老牛》《小渡》《吹着小哨前進》《課堂》等作品中更加彰顯。
如果說《吹着小哨前進》是一首男孩快樂成長的奏鳴曲,那麽《小渡》就是一個男孩隐秘内心的獨角戲。
最初,小渡并不明白他們父子爲何成爲病房裏的焦點,他隻是莫名地無法忍受那些竊竊私語,病友遞來的蘋果讓小渡頓時明白,因爲 " 爸爸的床頭總是空空的 "。這激發了小渡爲尊嚴而戰的勇氣,那麽善良柔弱的他向誰而戰?病房中那些抱有 " 同情和憐憫的目光 " 的人們?這是小說的焦點所在,小渡内心的艱難也在于此,誰能理解一個男孩對憐憫的憎惡對尊嚴的捍衛呢?所以,這隻能是他與自我的搏鬥。
小說細膩地表現了孩子敏感、倔強而又無法說出口的内心世界,最後小渡通過在車站的勞動賺取報酬給父親買營養品,體面地捍衛了童年小小的榮光。
不難看出,梅子涵是一個根深蒂固的浪漫主義者,因此他的兒童小說并不着力于情節的一波三折、跌宕起伏,而是着力沉潛到人物内心深處,表達其飽滿的情感和微妙的情緒,同時抒發着作家自我對生活的感動和感悟。這讓他的兒童小說充盈着童年心靈的光影流變,也散發出溫暖而輕盈的詩意。
與 20 世紀 80 年代的其他兒童文學作品相比,《走在路上》《藍鳥》的先鋒性主要表現爲把 " 意識流 " 這一現代小說技巧引入兒童小說創作。
《走在路上》發表于 1984 年江蘇《少年文藝》第 7 期,現已成爲一部兒童小說經典:小遠一時沖動想帶奶奶去看電影,年邁的奶奶行動磨蹭,小遠不斷催促以至埋怨。在路上,他的腦海裏閃現出一幕幕場景,曾經無所不能的奶奶與眼前步履蹒跚的奶奶形成鮮明對比,記憶的溫情最終化解了小遠的焦躁,于是他迎着奶奶奔去……
作者濃墨重彩地描述了小遠的回憶及其情緒變化,從最初的焦躁、氣惱到最後的等待和攙扶,整篇小說沿着小主人公的心理起伏不斷變換叙事節奏,淋漓盡緻地展現了濃濃的祖孫深情。
今天看來,《走在路上》像一幕發生在特定時間、特定地點的情景劇,它定格了一條路、兩個人,在一小一老、一快一慢、一急一緩的沖突中,雙方的能力、等候、責任與承擔都正在互換。
在這裏," 路 " 的象征意義更大過它的實際意義,路的一頭是一個孩子的歡欣和迫切,另一頭是一個老人的陪伴和守望,隻要攜手走完這一程便足以完成彼此的交付。因此小遠最後 " 迎着奔上去 " 的這一動作攜帶着一種由内而外、自然生發的力量。
小說最打動我們的不僅是濃濃的祖孫之情,還有生命之間的相互看見、愛與被愛的傳遞與回應。
《藍鳥》更是沒有任何完整事件,主人公周明明聽到老師窩窩囊囊的升學動員後内心極其壓抑,他想要逃離班級裏沉悶的氣氛,決定獨自前往一個叫作植樹王的重點中學,尋找從這個山溝裏走出去的 " 小德宏 "。《藍鳥》通過内心獨白和片段閃回等技巧描寫人物的沖動、亢奮又閃爍飄忽的情緒,也使兒童小說中的 " 意識流 " 走到極緻。
正如法國童話《小王子》中所說,所有的大人都曾是小孩子,但隻有少數人記得。梅子涵是一個天生的兒童文學作家,獨特而寶貴的童年是他的書寫源泉之一,《飯票》《妹妹》《鄉下路》等兒童小說就來自他對自我童年記憶的撷取。
《鄉下路》細膩描繪了主人公曉明和妹妹跟着外婆去鄉下的見聞和内心感受,随着作家記憶的栩栩展開,大餅油條、櫥窗的擺設、路上的見聞,以及毛毛、妹妹和外婆假裝賣棒冰的嬉戲……作家用文字勾勒出一幅充滿皖南風情的水墨畫,重建了田園牧歌般安甯、淳樸的境界。長長的 " 鄉下路 " 散發着夏日氣息出現在我們面前,承載着我們對親情、鄉情和家園的永遠依戀。
《飯票》的故事稍顯沉重。在生活艱難的年代,這個叫 " 明兒 " 的男孩因饑餓而一下吃完全部的飯票,卻跟媽媽撒謊說飯票丢了。小說開始充分渲染了一個孩子的無奈與忐忑,他下了有軌電車,穿過熱鬧街市,再走進弄堂回到自家院子,離家越近,腳步越重,心裏不知徘徊了多少個理由,到了嘴邊最終成了一個謊言。媽媽用力拉着 " 我 " 匆忙去尋找飯票時," 我 " 心中的愧疚和自責達到頂點。而結尾是媽媽的一張寫滿了寬容和信任的留言條:" 明兒,你丢了的飯票媽媽找到了。中午吃飽,不夠就多買一個饅頭。你是要長身體的。" 這讓 " 我 " 原本起伏不甯的内心瞬間得到安撫和溫暖。是的,媽媽最終選擇了相信并用善意的謊言安慰了他幼小的心靈,讀到此處我們不僅爲這寬容、博大而智慧的母愛悄然動容。
對成人來說,回憶童年意味着精神的返鄉,優秀的作家總能在自己的人生經曆和情感體驗中找到一條通往普遍人性的路。《鄉下路》《飯票》等兒童小說雖充滿作家的自傳色彩,但細節豐盈鮮活,感情真摯自然,作者回望童年和親人的深情與怅惘讓讀者久久陷入時光編織的親情之網中,感受着那平凡瑣碎又詩意蔥茏的美好。
在這些小說中,梅子涵摒絕華美的辭藻而追求樸素的表達,其語言愈發自然有味,如會友人,如溫故書。這是一種有情感、有溫度的語言,一種高貴的 " 立誠的文學 "。
梅子涵非常善于選擇具有色彩、聲音能引發豐富聯想的名詞,這于他而言幾乎是一種天賦。小說出現的飯票、鄉下路、綠皮火車、紅台燈等難以忘記的鮮明畫面形成一種跨越時空、别具深蘊的象征,這種意象的營造便是作者爲兒童小說叙事增添的另一方向,而他的小說也由這些質樸的意象氤氲出如詩如畫的悠長韻味。
熟悉梅子涵的讀者會發現,他會很容易走到你的面前與 " 你 " 親切對話和交流,從創作上來看,這是一種獨特的叙事視角;而從讀者閱讀上看,這是一種心靈的召喚。
《偵察鬼》一開頭就對讀者發問:" 你看見那五個男孩兒了嗎?" 由此邀請和帶領 " 你 " 去觀看一群小孩蹑手蹑腳地去偵察 " 鬼 " 的遊戲。作家借助 " 你 " 的叙述視角在虛實纏繞中向前推進小說的叙事并最終完成一個巧妙的套層結構:療養院中神秘的 " 鬼 " ——兒童小分隊去偵察 " 鬼 " ——抓住偵察 " 鬼 " 的孩子們的老伯——觀看這一遊戲的 " 你 "。
可以說,梅子涵自如地采用第二人稱叙事手法讓這個簡單的故事妙趣橫生。遊戲是童年趣味最爲盎然的表達,孩子們在遊戲中全身心地投入和扮演,常常賦予遊戲一種無比莊重的神聖感,而隻有真正懂得童年邏輯的人才會尊重和欣賞這對童年生命的重要意義。
兒童小說《遊擊隊》爲當下兒童提供了另一個鮮活的遊戲樣本:充滿英雄情結的 " 我 " 自命非凡地要建一支 " 遊擊隊 ",目的是當隊長,胖胖的小九子和義民成了 " 我 " 手下威的遊擊隊 " 戰士 ",而跟屁蟲妹妹吵鬧着加進來當了 " 偵察員 "。但是這個看起來并不重要的 " 偵察員 " 卻出乎意料地改變了遊戲方向,讓 " 無花果 " 成爲小說更爲隐秘的情感紐帶。
如果說《偵察鬼》《遊擊隊》等是對自我童年生活的真實書寫,那麽在《小小的故事》《排長》等兒童小說中,作家越來越多地将一些 " 幻想 " 與 " 幻象 " 融入到自我的童年記憶和體驗之中。
《小小的故事》講述了 " 我 " 在上學路上被大孩子戴凱榮無緣無故地欺負的故事,但作家給出了三種不同結局:一個是 " 我 " 用掃堂腿挽救了自己的尊嚴;一個是警察及時出現并正義凜然地出手相救;一個是戴凱榮媽媽的碰巧出現爲 " 我 " 解圍——應該說,三個想象性的虛構結局都是孩子認同的解決方法,充滿了兒童的邏輯和想象。在此,作家毫不掩飾自己創作的虛構,以真假并存營造出一種虛實相間的叙事效果,其開放性的結尾頗爲耐人尋味。
《排長》描寫一個五歲男孩在軍營大院裏悠悠蕩蕩又有些孤單的童年,這種獨自玩耍的孤單促使 " 我 " 将陪伴的小馬視爲一個會說話的夥伴。從心理學上看,某一特定年齡段裏的兒童會虛構一個任何人都看不見的 " 夥伴 " 陪伴自己,小說準确把握了兒童真實而奇特的心理,并通過幻想色彩的情節滿足了小男孩對友情的渴望。不難看出,作家在這些兒童小說中充分融合充滿童心、童趣的幻想,顯示出更爲幽深的童年心靈探究。
從踏入兒童文學開始,梅子涵不斷創新兒童小說的叙事手法,不斷挖掘兒童心靈的深刻意蘊,不斷拓寬兒童文學的審美邊界,在中國當代兒童文學中可謂獨樹一幟。
《藍鳥》這部選集,全面涵蓋了梅子涵在兒童小說三個美學向度的收獲:《馬老師喜歡的》《走在路上》等展現出持續不斷的叙事創新,見證了他對文學純粹的熱愛,以及拓寬兒童文學審美邊界的執着與成就;《飯票》《妹妹》等是獻給親情與時光的詠歎,那些來自童年記憶深處的愛與美好溫暖和照亮了漫漫成長路,繼而溫暖和照亮每個讀者的心靈;《偵察鬼》等篇章則是獻給永恒的童年,是啊,那些神聖而愚騃的童年中有哪一天不充盈着盎然的趣味和興緻勃勃的遊戲呢?
如你所見,這些優秀的兒童短篇小說集中體現了梅子涵兒童小說的獨特藝術風貌,叙事人稱靈活自如、故事節奏張弛多變、情感記憶無痕融入,枝蔓橫生、涉筆成趣又意蘊豐富,它們宛如一顆顆精緻飽滿、自然圓融的珍珠,閃耀着童年的精神和愛的光芒。
排版 | 李佳勉
審核 | 談鳳霞 朱清之
出品 | 當代少兒文學創研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