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一位文學巨匠去世了——
大江健三郎。
他是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當代最具影響力的作家之一。
也是一位對中國十分友好的日本作家,曾得到過毛主席和周總理的接見。
很多人評價他,像是「日本文壇的魯迅」。
莫言曾評價他:
「大江先生不是那種能夠躲進小樓自得其樂的書生,他有一顆像魯迅那樣疾惡如仇的靈魂。」
他本人對此感到很高興,因爲魯迅也是他的偶像。
大江健三郎的許多小說,都被搬上過銀幕。
其中,最出名的一部當屬1961年的《飼育》。
導演是拍出了《戰場上的快樂聖誕》《感官世界》的大島渚。
這部距今長達62年之久的電影,如今看來也毫不過時。
看過的人都會發現,這部影片的情節與姜文的《鬼子來了》非常相似。
可惜,兩者的評分卻相差了不少。
抄襲?借鑒?
這個罪名可不小。
今天,就跟大家好好回顧下這部電影。
《飼育》
飼育
這是一部日本電影,但海報卻是一個黑人。
正如很多網友說,這部電影和《鬼子來了》十分相像。
不過,它的故事從「鬼子來了」,變成了「黑人來了」。
故事發生在二戰時期的一個日本偏遠山村裏。
這天,一架美國轟炸機墜落,跳傘逃脫的士兵被村民們抓獲。
他是一個黑人。
他的出現引起了村民們的強烈好奇心。
有人遞上吃剩的貓糧狗糧。
有人懷疑他會咬人。
還有人好奇他喜不喜歡女人。
在村民眼裏,黑人士兵仿佛天外來客,不屬于一個正常的人類。
正當村民不知如何處置黑人士兵時,村公所發來命令。
要求村民将黑人士兵「飼育」在村裏,直到上面派人來接走他。
于是,照顧好黑人士兵成了村裏最重要的責任。
黑人士兵之前中了陷阱,受了傷。
村民主動幫他療傷,治好了腿。
爲了讓黑人士兵吃好,村民費盡心思照顧他。
不光拿出家裏舍不得吃的米,甚至還送來現擠的新鮮羊奶。
生怕黑人士兵不吃,還自己先嘗兩口以證沒下毒。
到後來,黑人士兵逐漸跟一群孩子打成一片。
村民不再将他一直關在小黑屋,而是把他偶爾放出來。
盡管語言不通,黑人士兵還是能跟村裏的孩子們一同戲水玩鬧。
看到這裏,不難覺得本片跟《鬼子來了》有許多相似之處。
《飼育》裏的黑人士兵,等同于《鬼子來了》中的日本兵。
抗日戰争背景下,遊擊隊将抓獲的日本人交給村裏人看守。
出于好奇,再加上語言不通,村民們戰戰兢兢,對日本人好生看養。
日子久了,還産生了跟對方結下深厚友誼的錯覺。
隻看這部分劇情,《飼育》跟《鬼子來了》重合度很高。
但如果看完全片在仔細對比,就會發現二者完全不同。
相似的地方隻在于采用了同樣的故事模型——
「闖入者」。
即陌生的闖入者,給原生環境帶來一系列影響。
但在故事走向和影響程度上,兩部電影有着不同的走向。
《鬼子來了》以偏喜劇的方式講述了一個沉重的故事,表現得十分克制。
相較之下,《飼育》直白而辛辣。
它就像一個拿刀的人,殺了人,還把殺人過程和傷口給了詳盡無比的大特寫。
「飼育」黑人士兵的過程,暴露了閉塞山村中人的諸多問題。
村裏人盲從村長,毫無主見。
在處理黑人士兵這件事上,幾乎所有人都遵照村長的要求。
然而村長,又堪稱自私自利、自欺欺人的代表人物。
之所以答應看守黑人士兵,隻是爲了之後能換點賞賜。
同時,他又欺騙村裏人說所有照顧黑人士兵的付出,之後政府會補償。
他用一張張空頭支票,換來村民們的信任,并将照顧黑人士兵的功勞據爲己有。
适逢戰時,又地處偏遠,因而糧食短缺是村裏的常态。
于是,互相偷竊的事常有發生。
大人們會讓晚輩直接去别人地裏偷地瓜。
一旦遇事,個個又是欺軟怕硬,推脫責任。
糧食丢了,就是女人和小孩的錯。
有人失蹤,就是黑人士兵的錯。
政府的謊言和虛假的鄰裏情,讓整個村子籠罩在一觸即破的虛妄和平中。
遠處的戰火雖然蔓延不到這所山村。
但是戰争的消耗卻與他們息息相關。
随着時間推遲,上繳的糧食不斷增多,眼看村裏人生存的基本物資愈發匮乏。
矛盾的日益加深下,黑人士兵這個「闖入者」成了最佳的替罪羊。
生活變差、食物變少、今天熱了、明天冷了……
一切都成了黑人士兵的錯。
看似荒謬,但「黑人士兵就是萬惡之源」的念頭在村民之間不斷滋長。
沒消多久,村裏人對黑人士兵的态度不複當初。
故事徑直走上了一條瘋狂之路。
《飼育》是大江健三郎的成名作。
由于童年時經曆了二戰、原子彈轟炸、日本投降、美軍占領日本等,他自小在心底埋下了反戰的種子。
他的作品大多以邊遠村莊爲背景,特殊群體爲主角,凸顯對社會問題、人類命運和戰争的思考。
他曾這麽評價自己的作品:
「我的作品發端于我的個人生活,但我試圖揭示問題。」
2006年,大江健三郎參觀南京大屠殺遇難同胞紀念館
大江對魯迅的作品極其熱愛,尤其對《孔乙己》印象深刻。
這也影響了他後來的寫作風格。
「我這一生都在思考魯迅,換言之,在我思考文學的時候我總是會想到魯迅。」
大江健三郎在魯迅博物館
而執導電影《飼育》的導演大島渚,同樣也是魯迅的迷弟。
從小說到電影,依然保留了原著那份對于人性的深刻批判。
村民們對黑人士兵态度的前後轉變,既是展現愚昧無知、人性醜陋一面的過程,也是這個村子秩序崩壞的過程。
表面上看,飼育的對象是黑人士兵。
他從剛來時的狼狽、受傷、絕望,逐漸變得健康、樂觀、友好。
而與之對應的,則是村裏人從原本的好奇友善,逐漸變得粗鄙可怖。
這時再看,就會發現真正「飼育」的,其實另有他人。
在電影裏,村民們将所有罪責都推到了黑人士兵身上。
某天有人莫名失蹤,大人們也将其歸責于黑人士兵。
而實際上,失蹤的原因與那些大人離不開幹系。
在村長的要求下,所有人都認同這樣的說法。
唯獨那些孩子,不願意。
他們之前與黑人士兵接觸過,也玩鬧過,他們看到了黑人士兵身上的善良。
同時,他們也一并看到了大人們自欺欺人,上演的一場場鬧劇。
而這一回,一個少年隻想說實話,告訴大家真相。
大人們爲了保全自己的顔面,維持自己的謊言,他們把少年綁了起來。
并且,他們還在衆目睽睽之下,創造了新的謊言。
他們将矛盾和仇恨再度轉移到黑人士兵身上。
帶頭的大人告訴少年「你想殺了他」。
同時,村民們又強行抓起黑人士兵的手去打被綁起的少年。
盡管黑人士兵不情願,還是被迫打得少年滿臉血迹。
再看四周圍觀的孩子們,大家都無動于衷。
他們眼裏充滿了茫然和困惑。
不理解大人們爲什麽要這麽做,更不理解爲什麽要把罪責都推到黑人身上。
在這般猛烈的群體謊言洗腦下,少年也開始變得混亂。
他拿起刀向黑人士兵砍去。
但,沒料到的是。
在一片混亂的追逐中,一個無辜的孩子墜崖而死。
不用多想。
這份死亡之罪,無疑又會加之到黑人士兵頭上。
在村長的煽動下,村民們長久以來積壓的不滿終于爆發——
一切都是黑人士兵的罪過。
所以想要村子好,必須殺了黑人士兵。
這樣的狀況,無疑是在折射二戰時期的日本社會現狀。
偏僻山林裏的村子,是日本社會的縮影。
鄙陋無知的村民,指代當時被軍國主義洗腦的人們。
他們對戰争和權力充滿着虛妄的幻想,認爲日本沒赢戰争就不會結束。
爲了維持這樣的秩序,他們将所有矛盾全部轉移到「敵人」身上。
而這所謂的「敵人」,不過是他們爲了掩藏自己罪行的靶子而已。
他們挑起民衆的仇恨,煽動民衆的怒火,讓民衆成爲沖在前面殺敵的士兵。
但是民衆并不知道,這場被煽動起來的戰争卻是一把鋒利的雙刃劍。
對外亮刃的同時,也讓矛頭指向了無辜的弱者。
而後者,則是戰争中最大的犧牲品。
村長不會不知這其中的利害,但他知道愚昧無知的村民們看不懂。
所以他利用的就是村民們的無知。
飼育黑人士兵的過程,亦是飼育村民的過程。
而在這飼育過程中不斷滋長的,恰是人性中最黑暗、醜陋的「惡」。
《飼育》試圖反映的社會問題,不言而喻。
大人們無法接受戰敗的事實,反而繼續沉浸在爲殺害黑人士兵而編造的謊言裏。
他們繼續帶着那份虛妄的自信,在火堆旁載歌載舞。
孩子們依然看不懂大人們的自欺欺人。
跟着大人一同埋葬了黑人士兵,望着遠處的大人,眼中充滿困惑和不解。
「終于可以回歸平靜了,大家都滿意了
我們準備勞動感恩節吧」
這時候,一個可怕的念頭在我腦海中浮現。
在這樣的成長環境下,日後的這些孩子是否就會變成那樣的大人呢?
這個不忍細想的結局,成了電影留給觀衆的最後思考。
《飼育》帶有着濃烈的「反戰」意味。
除了依靠本就出色的原著,還有導演大島渚的加成。
大島渚作爲戰争親曆者,以及日本電影「新浪潮」的代表人物,他的電影總能給我們帶來極緻的視角。
反戰的思想内核,也在他的很多電影中都有所展現。
比如《戰場上的快樂聖誕》。
用戰争中的愛情與人性,讓東西方價值觀發生猛烈沖突。
又比如《少年》。
用青少年的殘酷青春,凸顯軍國主義思想在戰争結束後繼續對日本社會的荼毒。
到了《飼育》。
沒有對戰争的直白描寫,更幾乎沒有日本軍人的直接出現。
所發生的一切,也隻局限于一個偏遠的小山村裏。
離得最近的戰場,隻有可遠望而不可及的東京。
戰争,隻活在台詞裏。
但依然讓我們覺得,這個主題貫穿電影始末。
戰争的勝利與否,根本不會影響山村生活。
但是所有人卻将它視作最重要且最有尊嚴的事。
而除了戰争,電影所反映的另一個主題則是「歧視」。
日本電影史學家四方田犬彥在《大島渚與日本》中這麽寫道:
「《飼育》是大島渚把賤斥的他者作爲主題的第一部片子,很有裏程碑意義。」
這樣的評價與《飼育》原著的創作背景不謀而合。
《飼育》創作于上世紀50年代末期,當時的日本還沉浸在二戰後民族主義的思潮中。
歧視,也是當時普遍存在卻又從未被重視的客觀問題。
「我可不想被一個摸過黑鬼的人照顧」
不僅是對國外的民族、種族,日本的「歧視」問題還有着長久的曆史内涵。
就像賤民歧視,幾乎和日本天皇制度相伴而生。
其中存在時間最久的,就是對阿伊努族(日本北海道附近的早期住民,皮膚較黑,毛發濃長)的歧視。
阿伊努族
直到今天,歧視問題依然在全球各地普遍存在。
人們對于和自己外形、語言、文化相差較大的他者,往往有着天然的抗拒和歧視。
這才有了電影中村民們對黑人士兵的一系列出格行爲。
或是不把他當作人,給他吃糟糠之食。
又或是好奇他的生理,騙來寡婦跟他共處一室。
男人們就跟看猴把戲一樣躲在窗外圍觀。
對這些村民而言,肯定不知道什麽叫「種族歧視」。
這些十分挑釁且具侮辱性的行爲,在他們看來不過是對外來者的好奇心作祟。
殊不知,這其實已經是将「對他者的賤斥」刻入骨髓的表現。
閉塞的山村、落後的教育、獨斷的村長、盲目的眼界。
正是他們長久生活的環境,讓他們變成了最終這般無知且粗鄙的模樣。
不少人認爲《飼育》比《鬼子來了》好,也正是因爲這個原因。
《飼育》裏的村民,最終讓自己澆灌出的惡之花徹底綻放。
他們是真的動了刀子殺了人。
落後粗鄙的性子下,讓他們徹底暴露出最殘酷的人性一面。
而這樣的殘酷,更讓人感到深深的刺痛。
即便過去62年,重溫這部黑白電影《飼育》依然不過時。
強烈的批判性和對社會的尖銳諷刺,在今天,也鮮有類似的電影可以與之比拟。
因此對于這樣的電影,我們更應該珍惜。
不斷審視曆史并思考,也是和平年代落在每個人肩上的重任。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