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春節，半個朋友圈去了大理，半個朋友圈去了三亞，我窩在家裡，舒舒服服連看了七天的電視劇和電影。
沒辦法，今年春節檔百花齊放，實在太香。電視劇有《狂飙》《三體》《平原上的摩西》，電影更足有《滿江紅》《流浪地球》《無名》《中國乒乓》等七部，質量如何且不說，比隻能看《長津湖》的 2022 年可是好太多了。
不知道導演們是不是提前商量好，春節檔的幾部大熱門，齊刷刷指向了人在國家民族大義，和個人利益發生沖突時的選擇。
《狂飙》：掃黑行動中長達二十年的黑白較量中，身在其中的各方勢力的選擇。
《三體》：三體文明與地球人類文明之間的生死搏殺中，國家和個人的選擇。
《流浪地球》：太陽即将毀滅之際，人類為自己尋找新家園和出路時，國家和個人的選擇。
《滿江紅》：一群無名小卒為守護嶽飛《滿江紅》傳世，在情懷和生命之間的選擇。
《無名》：全面抗戰爆發後，各方勢力在生命、國家和政治之間的選擇。
站在導演和制片人的角度，當然更極端的情況下更容易有蕩氣回腸的故事。但作為看過了所有這些影視作品的觀衆，我的心情很複雜，一言難盡。
不過最大的收獲是，好幾次走出電影院的時候，我都覺得世界溫暖，萬物可愛。想到還能親親女兒像蘋果一樣的小臉蛋，還能随時吃到自己喜歡的食物，還能有幾個可以聽我唠叨的朋友，覺得自己實在是天底下最幸運的人了。
這完全是因為對比和襯托。比起影視劇裡那些冰冷和彷徨，當下顯得無比美好。
春節檔我第一個迫不及待貢獻的票房是《無名》，不讨論技術和立意問題，我最大的感覺是絕望。
最恐怖的那個鏡頭，是日本兵喝了髒水，發現幾個日本監工被殺死扔到井裡，于是把所有中國勞工趕到井裡，從上往下傾倒水泥。
那些衣衫褴褛的勞工就這樣被趕到井底，連一點反抗都沒有，甚至連一點聲音都沒有發出來，就沉默地、壓抑地被水泥淹沒。
這片段讓我連着幾天也沒緩過來。一靜下來，眼前就浮現出那些絕望的眼睛。
這種絕望感，像霧氣一樣蔓延在《無名》的每一幀畫面裡。
監獄裡使勁沖刷也刷不幹淨的血迹，流浪狗被驅趕出避雨的屋檐，醉蝦在血紅的湯汁裡掙紮着亂蹦，潔白可愛的小羊羔一轉眼變成鍋裡的羊肉。
那種寒冷的，前路無光的黯淡，讓人隻想反複叨念黃磊的那句台詞：" 我是一個軟弱的人，适應不了巨變的年代。我父親在廣西給我留下了一塊地，擡頭就能看到漓江。我雖然在上海革命，但經常想要回去 ……"
可是一擡頭，坐在對面的梁朝偉戲谑地笑着一攤手：" 這又講得太細了。" 然後，砰！一顆子彈終結掉軟弱者的性命。
我一點也沒鄙視黃磊的那個角色。至少人家在有退路的情況下，第一選擇是革命。換成我的話，很可能第一選擇是回家種地。
隻是代入之後有點膽寒。像《笑傲江湖》裡，魔教長老劉正風要金盆洗手，最後不但沒洗成功，而且還家破人亡。有些路一旦走了，就是九死一生而且沒有回頭路，連認慫都沒用。
不做軟弱的革命者，做純粹的投機者呢？如王傳君飾演的餐館老闆的兒子，做日本人的狗腿子狐假虎威，看上去很讓人喪膽，但其實在自己的國家做通敵者，樹敵更多，甚至自己的家人都是敵人，當然十有八九不會有什麼好結果。
大鵬飾演的 " 騎牆派 " 唐部長算是比較高端的玩家了，哪邊勝利了，就倒向哪邊，沒有立場，隻為了給自己留條退路。不過電影裡也借日本人之口說了：騎牆派都沒有好下場。
這個人最後是被秘密處決。
還有隐藏劇情：大 boss 汪精衛，最終的結局是被當成了活體标本。
那樣的時局裡，不抵抗的，革命的，叛變的，騎牆的，投機的，軟弱的，統統沒什麼好的結局。從普通人到上層，都掙紮着想給自己找條有質量的生路，但幾乎沒可能。
《滿江紅》跟《無名》的故事内核幾乎一樣：宰相秦桧跟金國暗通款曲，秦相管家助纣為虐，親兵營統領們争權奪利，搖擺不定。偏有一些小人物：大頭兵，更夫，馬車夫，歌姬視死如歸，憑一腔熱血掀翻飯局。
除了秦桧之外，其餘的人無不是一顆無足輕重的棋子。從開場到最後，幾乎每 10 分鐘就殺掉一個人。除了死得最慘烈的馬車夫，其他人被殺死，都不過是手起刀落的工夫，不超過 2 分鐘。
快到結尾的時候，秦桧輕描淡寫地對孫統領說金使死了，需要找兩個替罪羊，就把兩個副官問斬吧。你看，在戰場上拼死拼活得到個官職，在上位者眼裡，也就是随随便便就能折斷的草芥。
這裡不說邏輯也不分析背景。隻說當你代入他們之中任何一個人的時候，會感受到那種巨大的恐懼感。明明今天還過得好好的，明天就要出門領死，去執行一個就算犧牲自己也不知道能不能成功的計劃，需要多大的力量和勇氣才能踏出那道門檻？
選擇暫時苟活，難以逃脫内心道德的折磨；選擇問心無愧，就整天提心吊膽，朝不保夕。卷入漩渦之後，想有尊嚴地做個人，幾乎沒可能。
還有《流浪地球》和《三體》，都是劉慈欣宇宙的一部分，放在一起看，是更大層面的危機：人類的生存危機。
《流浪地球》：太陽 100 年後要發生氦閃，到時候地球連同地球上所有人都将一起滅亡。
《三體》；由于地球人葉文潔向太空中發射信号，導緻地球被三體人發現并入侵，地球人和三體人的大戰一觸即發。而技術落後三體人上千年的人類，幾乎是必敗無疑。
抛開一些技術性的争議，我最大的感受，還是兩部片子裡那種無處不在的 " 末世感 "。
《流浪地球》也算有一個光明的開端了，氣勢恢宏的太空電梯，劉培強和韓朵朵像童話一樣的愛情。但随着太空電梯轟然墜落，色調也開始變得陰暗。
退伍的劉培強因為自動化的普及而失業，韓朵朵則因太陽即将氦閃發出的強烈輻射患上了癌症。片中兩個人帶着兒子出去玩，孩子不小心把媽媽的假發套扯了下來，露出了化療導緻的光頭。可想而知，因為太陽輻射患病的人，不止韓朵朵一個。
當宏大的悲怆降臨到每一個個體身上的時候，才能感受到這悲怆的分量。
所以我一直不太理解那些說移山計劃 " 沒必要 " 的人。這 100 年間，哪怕不 " 移山 "，人類也明擺着不會有啥好日子過啊。選擇帶地球逃出太陽系，拼死一搏，或許還能有生的希望。
犧牲也是巨大的。
開啟移山計劃後數年，氣溫驟降，海水上漲，糧食減産，人類因此建設了地下城，但隻有一半的人可以抽簽進入，留在地上的人大概率等于等死。
人們扶老攜幼進入地下城，領取一點可憐的食物。電影裡還特意描繪一個小孩，被凍得瑟瑟發抖地站在領取食物的隊伍旁邊讨一些東西，或者是家裡食物分量不夠，或者沒有領取食物的資格——像是那不幸運的另一半的寫照。
應聘航天員失敗之後，劉培強帶韓朵朵回到上海老家，家中到處落滿灰塵。昔日流光溢彩的魔都，此刻已灰暗無光，空空蕩蕩如同鬼城。兩人靠在落雪的陽台上，輕聲做最後的訣别。
用不着什麼煽情的台詞，就讓我淚流滿面。
還有劉德華飾演的工程師圖恒宇，不惜與全人類為敵也要給女兒丫丫一個完整的數字生命。決定上傳丫丫的時候，時隔１４年，他終于再次在屏幕上看到女兒，哭到無法自控。
就算底色振奮，這些地方也看得我揪心。在災難面前，人類最基本的，對安全和愛的需求，變成了極端的奢侈。
《三體》的末世感，一部分集中在葉文潔身上。文革中，她的父親被母親舉報，上台批鬥的時候被學生打死；她被下放到大興安嶺，因為一絲模糊的暧昧和好感，她自告奮勇幫記者白沐霖抄錄寫給中央的信。結果信裡的内容被扣上了反動的帽子，白沐霖選擇犧牲她。
" 深入骨髓的寒冷使她眼中的現實世界一片乳白色，她感到整個宇宙就是一塊大冰，自己是這塊冰中唯一的生命體。" ——《三體》
這是人類的非理性和邪惡的一面造就的末世感，是望之可怖的人性深淵。她也出于對人性的絕望，向外星人發射信号，宣告了地球的位置，導緻危機紀元的到來。
另一部分則是三體人入侵以後，科學家們感受到的末世感：人類不過是上帝飼養的火雞，能夠存活至今隻是一種偶然。
現在上帝要把這些火雞殺掉吃肉了。但火雞該怎麼辦？
至于《狂飙》，高啟強和安欣這一邪一正兩個人物 20 餘年命運軌迹的糾纏，更隐隐充斥一種絕望的宿命感。
高啟強，本來是一個從小失去父母，帶着弟弟妹妹讨生活的一個最底層賣魚小販。而安欣遇到高啟強的時候，還是一個心有理想、前途光明的年輕警官。他覺得高不容易，想給他一點幫助，結果卻激起了高内心的貪欲，成了改變他人生的重要砝碼。
後來高靠狠勁和心機，一步一步，成為了京海一手遮天的人物。而安欣在和高啟強代表的黑惡勢力鬥争時則一路失敗，最親的師傅成了内鬼，兄弟慘死，因為擔心連累青梅竹馬的女友，忍痛說 " 我從來沒有愛過你 " 徹底斬斷兩人的關系。
總對這一對還懷有一絲希望。但最新一集裡，當安欣緊盯着孟钰說 " 我怕你給我下毒 " 的時候，最後一絲希望也徹底破滅。
不是普通的愛情沒了，是一個人的人生徹底進入了黑暗。
看的過程很虐，那些照亮他生命的燈一盞接一盞地熄滅。與惡纏鬥多年，安欣從一個意氣風發的毛頭小夥，成了一個一頭白發，滿腹心事的老男人。
高啟強雖然看起來人生一路凱歌，也不過是行走在刀尖上。弟弟高啟盛被特警擊斃，摯愛的妻子陳書婷又遭人算計，出了車禍。他最後一絲未泯的良知徹底湮滅，徹底朝着黑暗的深淵狂飙而去，一去不返。
劇中有一段，安欣在抓徐江之前又來找高啟強，推心置腹的勸阻，暗示他應該早點自首。高啟強在猶豫中，選擇了另一條路，人生也走向黑化和失控。
兩人至此分道揚镳。一黑一白漸行漸遠的畫面，讓人看得百感交集。
從某種意義上來講，前期的他們都沒錯。隻是做了自己當下認為 " 最正确 " 的選擇。但拼命反抗命運的人，依舊被命運玩弄于股掌。
身在漩渦的 20 餘年，意氣風發的少年變成老油條，屠龍少年變為惡龍，沒有誰是真正的赢家。但如果給他們一個改變命運的機會，大概率他們還會這麼選。
就像安欣被問 " 如果現在再回到 20 年前，你還會給他餃子嗎？" 安欣先是說 " 不會 "，後來又說 " 也不一定，在那樣的心境和環境下，我也許還會給他拿上一盒。"
關掉電視，像溺水一樣透出一口氣。
無論導演們有沒有講好故事，對于我而言，看過這些之後，最大的好處是更珍惜當下的生活了。
曆史或者未來，或者就在當下，我們未曾留意過的地方，有人真切地身處黑暗的洪流之下。
那些被卷入洪流的人，無論是上位者，還是普通人，不管是反派，還是正派，都要一次次被迫直視人性的深淵。那些被裹挾而下的道德、倫理、政治、欲望的泥沙，一次又一次将每一個個體淹沒，在窒息中迫令他們做出選擇。
是在當下苟活重要，還是舍生取義重要？是家人、愛人和朋友重要，還是道德、信念和大義重要？當希望的曙光遲遲沒有降臨時，是選擇堅持，還是放棄？
時時刻刻面臨這樣拷問的人，十有八九會被逼瘋。我無比慶幸自己沒有面臨那樣的逼問。
不用面對那些動蕩不安，沒有前路未知的迷茫，不用逼迫自己直視内心的自私和黑暗。和生死、尊嚴這種選擇題比起來，很多痛苦不過是無病呻吟。
當我們還可以有安穩的睡眠，自由的呼吸，還能和所愛的人在一起的時候，珍惜當下的生活，或許就是作為普通人，最完滿的一份幸福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