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村入口處 田進 / 攝)
經濟觀察報 記者 田進 12 月 13 日上午 12 時,連續大雪讓地處北京五環外的皮村顯得十分冷清。道路兩側、自建房旁停靠的電動摩托、自行車被積雪覆蓋。即使是中午時分,靠零工們滋養、延綿數百米的面館、燒烤店、小型超市裏也難尋顧客蹤影。一小部分門店貼上了停止營業的标識。
對于蝸居皮村的零工們而言,這是一個找零活的壞天氣。
今年 5 月,在皮村存續了 15 年的打工文化藝術博物館宣告拆除。在這座由北漂打工人自發建立的博物館中,曾展覽着一代農民工在這片土地上流動的痕迹:暫住證、流動人口生育證、工資欠條、書信……
博物館的拆除似乎也給皮村,這塊面積不足 3 平方公裏但在最高峰時容納超過 1 萬名務工人員的土地,畫下了一個休止符。
皮村正在逐漸失去它往日的熱鬧。
2009 年,因皮村周邊工廠能提供大量工作機會,25 歲的馬建東選擇落腳在此。當時,爲了有更多房子出租,房東們會侵占道路空間建房,同時在頂層加蓋彩鋼房。那時,對于住在一樓的農民工而言,陽光是一種奢侈。近幾年的規範化整治,帶來了很多因圖房租便宜而搬到此處的辦公室白領,也帶走了大量零工。
八年前搬到皮村的王海軍說,皮村最繁榮時,每到下午 6 點多大批量回村的零工就像老家的趕集日。
2017 年前後,皮村周邊大量工廠陸續遷徙至河北、天津,帶走了一大批流水線工人;2020 年 8 月,村裏的打工子弟學校關停,讓皮村少了很多孩子的身影。今年以來,皮村的工作機會甚至沒有疫情期間多,很多來自河南、四川等地的工友都搬走另尋出路。
在 2023 年的這個冬季,留在皮村的人更少了。
往年皮村的務工人員會在春節前 15 至 20 天回家,但今年距離春節還有 2 個月,馬建東周圍有很多人已經回家了。
馬建東苦笑着說,經曆了這麽多還留在皮村,多少有種被抛棄在此的感覺。" 但對于很多零工而言,已經是無路可退。"
(提前回鄉的務工人員 田進 / 攝)
根據北京市氣象台信息,12 月 15 日至 20 日,北京預計将迎來寒潮天氣,夜間最低氣溫達到零下 12 度。
隻剩下一小部分務工人員,不得不困守在這片土地上。
最後一站
"9 月 21 日 -10 月 11 日,累計工作 9 天收入 1963 元;11 月 6 日 -11 月 24 日,累計工作 11 天收入 2620 元。"
(王海軍的賬本 田進 / 攝)
在不足十平米的出租房内,王海軍攤開工作記錄本一頁頁地展示着過去兩月的零工生活。每一次零活結束,他都會用諸如 "7:30-17:00,拔胡蘿蔔裝車 " 等簡單詞句記錄工作内容和時長。每記錄滿一頁紙,就算一算這段時間收入總數和折算下來的日薪。
這是他外出務工多年一直保留的習慣。他說,做零活最害怕中介或包工頭拖欠工資,記錄下來能讓自己找老闆要錢時更有底氣。
今年以來,他感到工作機會在緩慢減少。12 月的前 13 天,他僅有 4 天有活幹,爲了掙錢,即使是需要連續工作一天一宿的活兒,他也會毫不猶豫地接下。
在皮村,中介們給搬運闆材、裝卸貨物等零活的工價是每天 180 — 200 元,白班時長 8 個小時,晚班時長 6 個小時,加班費爲 25 — 30 元 / 小時。王海軍說:" 做零工就意味着你沒有挑工作的資本。爲了掙錢,更願意上晚班或加班。"
因爲工作機會的減少,四川、河南的工友近幾年逐漸搬離了皮村,王海軍選擇留在皮村的原因是實在想不出還能去哪裏、能做什麽。
1997 年,20 歲的王海軍與父親第一次離開農村,把家裏的 6 畝地留給老人耕種,跟随着村裏的建築隊來到北京開始了工地生活," 靠種地養不活一家人 "。
在工地,運氣好時,建築工地會給他們提供一個容納了十餘張上下鋪的工棚,但更多時候,兩塊磚、一塊門闆加上從老家帶出來的一床被子,就是一張簡易床。
此後 20 餘年,王海軍的爺爺奶奶和母親相繼因病離世,接連的疾病掏空了家庭本來就不多的積蓄,這些年間,王海軍和父親流轉在北京的各大工地。幾年前,父親因爲年紀大、腿腳不方便被工地拒絕,回到老家重新耕作起那 6 畝地。
王海軍話不多,沒有工作時,他待在出租房内發呆或看電視,偶爾翻看微信群尋找工作機會。實在無聊,他就沿着皮村的巷子溜達一圈,再回到出租房内。
兩年前,經同鄉人介紹,王海軍和隔壁村的一位女性結婚,婚後依然獨自北漂,隻是變得更在意生活品質。出租房發黃的牆面用牆紙糊起來,陸續淘來的二手洗衣機、電視、冰箱塞滿了房間,春節前,王海軍會在出租屋内口貼上一副新對聯。
做了半輩子農民工,王海軍沒什麽熬不過去的,他唯一的遺憾就是沒能在老家蓋一棟新房子。老家的平房建成于 30 年前,現在已經是村裏最破舊的房子之一,因此家裏經常被村裏人看不起。王海軍的妻子和她兩個正在上學的孩子都需要用錢,如果明年零活依舊難找,王海軍還是想回到建築工地。
技術工的滑落
2001 年,初中辍學後,年僅 14 歲的馬建東和親戚搭乘 " 綠皮車 ",從河北張家口奔赴北京。最初的幾年,因爲吃不了工地的苦,他一年間 " 逃 " 回家七八次,但最後都因爲沒錢,被父親再次督促前往北京。
2007 年,跟着老鄉學會焊工技術後,馬建東的工資從 900 元 / 月開始一路上漲。憑借這門技術活,從東三省、内蒙古再到雲南、貴州,他跟随着各大建築隊老闆走南闖北,他将那段時期形容爲人生中最好的光景," 工地工資一年一漲,拆遷和新建房子的活也多,建築隊接都接不過來。"
2009 年,伴随着皮村周邊中小家具工廠大量招工,他在皮村安定下來。那時,皮村最好的公寓房租金爲 500 元 / 月,其次是 200 — 500 元 / 月的自建房二樓,這些往往都是由他這樣有技術的木工、油漆工租住,最後才是小工或學徒租住的整天看不到陽光的一樓。
2017 年前後,皮村周邊工廠大量搬遷,他這樣的技術工也開始面臨找不到工作的窘境。從舞台劇的群衆演員到搭建展台的小工,隻要是能掙錢的零活,他基本來者不拒。他最常在微信朋友圈發的信息是:在北京,有零活的老闆請聯系。
疫情期間,他也嘗試去快遞站幹長期工,但他受不了快遞站的節奏:經常要從晚上 7 點工作至次日早上 7 點," 在快遞站,全程都需要站着幹活,一天下來腿疼得都不願意動。尤其是在冬天,因爲沒有暖氣,經常是一會兒冷一會兒熱,時間長了身體根本承受不住。一個月到手工資也就四五千,還容易被罰款。"
随着收入下滑,他逐漸降低生活标準。租住的房屋換成了 350 元 / 月、面積不足 8 平米的平房。因爲沒有暖氣,每到冬季他都需要用膠帶、棉布等堵住各處漏風口;不幹活時,他經常隻在晚上吃一頓飯。即使在出租屋内,他雙手也蜷縮在衣袖裏。
他将目前的生活狀态形容爲湊合着生存," 供暖費至少 400 元 / 月,一個冬季下來就是 1600 元,那可是 5 個月的房租錢。" 可即使如此,因爲入不敷出,他的房租已經拖欠了好幾個月,這是疫情三年都未曾面臨的窘境。
在老家,因爲重工業并不發達,同齡人如果留在當地大多數隻有兩條出路:或者靠種莊稼掙錢,年成好時,種一畝玉米純利潤在 1000 元左右,天氣不好時,一年下來甚至會虧本;或者當服務員、保安、汽車修理工,月薪在 3000 元 / 月左右。
他說,他們這輩人一出生似乎就注定隻能外出打工,要不就在老家過着緊巴巴的生活。馬建東 61 歲的父親做了半輩子修鞋匠,幾年前因爲在工地上兼職受傷成了殘疾人,直到現在依舊沒能讨回工傷賠償款;妹妹從小患有自閉症,需要母親每天接送去做治療。
他曾想過換一個收入更高的城市,但又覺得目前還能湊合生存,如果到一個人生地不熟的城市,可能一分錢都掙不着。他也想過繳納社保讓自己多一份保障,但收入不夠。
在外漂泊多年,他極少将這些煩惱告訴家人。他打算和往年一樣,年前在二手服裝市場置辦一套 " 新 " 衣服,然後風風光光地回家團圓。
" 沒有一個寒冷的冬天不可逾越 "
最近,因爲零工收入的下滑,53 歲的張钰和家人的争吵越發頻繁。
母親耿耿于懷他當初未能學一門技術,直接将他現在的生活形容爲一條不歸路,妻子則會說他活得像一個 " 流浪漢 "。
一開始,他還會向妻子解釋不是自己偷懶而是實在找不到零活,後來,他幹脆就盡量減少與妻子的溝通," 隻要定時給家裏轉錢,妻子回複消息時就會加個笑臉表情。"
他也能理解妻子的抱怨。9 月兒子大三開學,近 1 萬元的學費等支出花光了他此前兩月的積蓄。以往,沒有零活時,妻子每月 3000 元的工資負責家庭所有開支,但作爲村幹部,從今年 9 月起妻子的工資就一直未能下發。于是,最近幾月的開支全落在張钰的肩頭。
他給記者算了一筆賬:孩子每月需要 1600 元的生活費。疫情前在老家沖動購買的代步車,每月需還貸 2800 元。家裏的人情往來、水電費等費用也由自己負責。10 月,兒子反饋說報考了一個考研培訓班,爲此借了一筆校園貸,需連續半年每月還款 1200 元。
他很慶幸 9 月和 10 月還能有足夠的零活支撐家庭開支。那時正值各大會議論壇旺季,搭建場地需要大量零工。因此他經常在白天做家政,晚上就在國家會議中心、中關村大街、首鋼園等地搭建場地。
但從 11 月開始,缺乏零活的消息籠罩在張钰所在的零工圈。前天晚上一個老闆臨時要 5 個人在村口集合。半小時内,村口就烏泱泱地聚集了至少 30 個人,張钰說像他們這種年紀大的人家根本看不上。12 月,除了在社區裏洗了兩三台油煙機,張钰其他時間都隻能閑在家裏," 工友們也都互相打探能否介紹一份零活。不誇張地說,隻要給錢,老闆讓跳坑,一大堆零工也會毫不猶豫地往裏跳。" 張钰表示。
最近兩月,張钰将自己的開支縮減到極緻,他把每天的生活費控制在 10 元以下,其餘收入都轉給家裏。張钰向記者展示自己給孩子轉賬的界面,微信餘額還剩 8 元。
和周圍大多數工友不同,張钰曾經通過自考獲得過大專學曆,在圖書公司做過文字編輯工作,也曾向出版社投稿掙稿費。随着年齡增長以及零活掙錢更多,他就徹底幹起了零活。
張钰覺得自己比其他零工有奔頭。當年,他選擇獨自一人北漂,妻子留在家裏陪孩子上學。
2021 年,張钰的孩子如願以略高于一本分數的成績考上了一所普通本科院校,他逢人就會聊起兒子學習成績的出色和專業就業的前景。他說:" 我們打零工的隻有把兒子培養出來,才可能實現階層跨越。"
他不止一次暢想過孩子畢業後的生活:2025 年 6 月兒子畢業後,至少會有一份體面的工作。如果順利進國企或考上公務員,自己就更早地結束北漂生活去投靠孩子。萬一孩子找不到工作,至少還有讀研這條退路。
此前,孩子向他提起過畢業後想和同學合夥創業,都被他以 " 不務正業 " 駁回。和兒子的電話溝通中,他常勸兒子把專業知識學透,找一份穩定體面的工作,别像自己一樣颠沛流離。
在談話最後,他自顧自念叨起明年的生活安排,"3 月校園貸還完、7 月車貸還完,壓力應該就會減輕很多。"
緊接着,他提起自己多年前創作的一句詩:" 沒有一個寒冷的冬天不可逾越,春天終将會到來…… "
窗外,依舊大雪紛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