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來源:陳行甲新作《别離歌》上市之際,對話馮侖。
責編 | 若風 排版 | 若風
第 8031 篇深度好文:9644 字 | 25 分鍾閱讀
個人成長
近日,陳行甲與禦風集團董事長、萬通集團創始人馮侖進行了一場深度對談,聊了聊各自人生路上的坎坷和歡笑,也分享他們是靠什麽樣的信念走到了今天。
以下爲本場對談精華内容:
一、人生做選擇有四個維度,想都湊齊非常難
馮侖:
今天的主題是"做自己的英雄"。
其實我們有很多共同的經曆,包括做一些公益,所以我想圍繞着公益可以多聊一下。
首先,你在公益項目中确實做了一些人文關懷,同時也有社會觀察,你從機關出來就做公益,馬上滿7年了,那麽在這個過程中,在公益領域裏,你最大的人生感受是什麽?
因爲你是全身心、全天候投身于公益,你做公益的方式非常了不起,你現在有什麽特别的體會?
陳行甲:
謝謝馮總,您問的是一個很徹底的問題,其實我不僅僅是以公益爲職業,我還是以公益爲"志業",志向的志。
其實在英文裏,它們的區分比較清楚,比如說職業、工作就是job、profession,但是如果用career,翻譯成中文的話,可以是"生涯"。
一個人"吾生也有涯",就是學海無涯,所以那就是以此爲志業,我很喜歡這個說法,我是決定了以公益爲志業的人,我當時決定投身公益的時候,其實就是想清楚了的。
我本科就是學數學的,所以我經常有很多數學思維,我們會畫幾何圖,畫坐标象限。
我們經常會用坐标象限來形容說,人生其實就是一道選擇題,你會面臨很多的事情,也會面對很多的路口,看你怎麽選。
如果你選擇這條路,可能是另外一種人生;你選擇那條路,可能又是另外一種情況。
有時候,人生是沒有回頭路可走的,選了就是選了,你選了這條路,意味着放棄那條路。那麽怎麽選呢?
您剛才問的這個問題,其實可以用解數學的方法來說:
我們建立一個幾何象限,決定你想去做什麽事、你要去做什麽事的話,我們可以畫一個坐标圖,如果分爲四個維度:
第一個維度是你喜歡、你熱愛;
第二個維度是你擅長;
第三個維度就是有意義、有價值,這個意義可以是廣一點的意義、虛一點的意義,也可以是具體一點的意義,總之這個意義感,是我們活着的一個最重要的動機;
第四個維度是能掙錢,因爲我們都不是活在真空中的人。
從這四個維度講的話,我覺得,人的一生,在做關鍵選擇時,能把它們湊全是極難的,湊全将會是完美人生。
正常情況下,你如果能湊到三個,就已經非常好了,至少要有兩個,你的人生才能立住。
做公益這件事,對我來說已經湊到了三個(維度):
第一我認可它,我通過過去的經曆,我讀過的書、走過的路、見過的人,從而得出綜合的一個判斷,對社會治理體系和社會結構的判斷。
我對這件事情有充分的認知,我很喜歡這件事情,特别是那種還帶一點點未知的探索性的事情。
我7年前辭職的時候,在整個中國,公益慈善(事業)相對是不發達的。
我其實看過您的書,您中間的那些分享,您發現了很多的公益項目,做了很多的公益實踐,您知道中間的酸甜苦辣。
我過去在基層行政的過程中也有觀察、有體驗、有思考,所以我就覺得公益是有探索性的事情,我就非常喜歡。
第二,我不敢說我擅長,但是我覺得作爲好的公益慈善人,它需要的那種社會連接的能力,特别是我在基層行政領域鍛煉出來的項目策劃能力和團隊執行能力,以及我過去得到的百姓的信任。
馮侖:
我們在公益上有一些交集,我覺得你特别強大的能力,跟你過去的經曆有很大關系,你的領導力、執行力都很強,溝通能力也很強。
這三個力量在你身上體現得很完美,這樣的話你就能做公益(事業),能夠達成你想要做的。
很多人去做一件事情,他的溝通能力可能很強,但沒有執行力;
有的人,執行能力可以,但是沒有領導力,對規劃和對未來的方向感差一點,所以我覺得你的領導力超強,現在又多了一個表達能力。
這幾個能力在你身上充分地體現出來。
陳行甲:
馮總您是前輩,是智者,在您面前我也不想假模假樣的謙虛。這些能力,我其實不敢說擅長,我覺得我基本上是合适的。
所以第二個維度有了,第三個是有意義,有價值感,它自然是擺在這個地方的。
所以我覺得做公益是一個立得住的事情,對于人生選擇上來說,它是非常值得的。
講到這兒,我其實很想說,用我的數學模型來說,馮總您當年似乎是這四個條件都具備了。
馮侖:
我當時從機關離開的時候,跟你不太一樣,你其實更理性,我離開(機關)的時候,遇到一些社會突發事件,我就出來做生意了。
我是在做生意的過程中,慢慢尋找到你講的第一個維度。
相當于在一輛車上,是被動的,人家讓你下車,但我還沒到站,你怎麽讓我下車?他說,不行,這車不去(你的目的地),或者壞了,我隻好下來自己找方向。
我先去一家私人企業打工,解決吃飯問題,打了兩年工以後,慢慢思考,找到了意義,認爲商業也可以到達我原來想到的那個地方,但我沒"車"了怎麽辦?我就自己造個"車",繼續(前進)。
所以從這個意義上說,我是通過打工的過程慢慢思考,後來找到了商業和我原來要去的地方所結合的意義。
第二個維度,我還不擅長做生意。
我30歲開始出來做生意,之前從沒做過生意,這是一個學習的過程。
我講一個數字你就知道了,我從1991年開始創辦公司,但1991年,中國連一個和做生意相關的法律都沒有,到1993年才有《公司法》。
1993年到現在,全國人大通過了将近300個法律,現在,我們有将近1100個行政法規跟做生意有關。這30多年中,我就不斷地在學習,所以就回答了"擅長"這個事,(原本)我是不擅長(做生意)的。
第三個是興趣,興趣是有的。
第四個掙錢。
最開始也沒錢,是做了幾年以後,企業慢慢發展了,才賺到一點錢,公司發展了幾十年,有一些财務能力,我現在還是比較熱愛、喜歡房地産這件事,所以這四條是慢慢具備的。
二、人生隻有一種成功,按自己喜歡的方式度過一生
馮侖:
我特别想了解,你人生轉換(方向)以後的這幾年,最重要的體會是什麽?
我爲什麽好奇這個問題,因爲我一半以上的時間還在做企業,有三分之一多一點的時間做公益,但你是全職、全身心地做。
所以我特别想了解你現在的體會、體驗,或者你有什麽獨到的東西。
陳行甲:
聊到這點,(我的感受)就慢慢地在内心裏很清晰地浮現。我年輕的時候看過那句話,當時有點不屑一顧,覺得它非常"雞湯",甚至有點膚淺。
但是現在我已經滿53歲了,再回過頭去看,特别是結合我這七年在公益中的實踐。
我無比地認同那句我曾經認爲很膚淺的話——"人一生隻有一種成功,那就是按自己喜歡的方式度過了一生"。
這句話是我當下最發自内心的感受,就是按自己喜歡的方式度過了人生,不是外界看着你,覺得你怎麽光鮮、怎麽富足、怎麽成功,而是你有一種發自内心的平和的、不羞恥的、非常自洽的喜悅。
馮侖:
我有時候看你的視頻,我發現你真的非常喜悅,有時候還會唱歌,我覺得這是人生特别好的一個狀态,(你)不僅找到了生命的意義,還找到了生命的愉悅感,而且有對未來快樂的憧憬,這種生命狀态非常好。
可是我看到《别離歌》裏講到,你做的這三個公益項目,特别是接觸一些癌症患者,遇到病人、孩子的病況和他們心理上的問題,以及一些困難家庭,包括你家裏也有親人生病。
你經曆這麽多事,還能保持堅定而且愉悅的心态,真是像俞敏洪老師講的"有膽、有趣、有愛",這種性格是後天養成的,還是你從很小的時候開始,一直都是這樣的狀态?
陳行甲:
馮總,您問了一個很好的問題,我非常願意跟您這樣一位兄長、智者交流這樣一個維度的問題,我覺得我很喜歡現在的自己。
當然我也喜歡過去那個勇敢的自己,現在這種輕松的、快樂的、愉悅的自己,我也非常喜歡。
至于我這種性格是先天的還是後天的,這個問題我想清楚了。我跟我的愛人除了是夫妻以外還是朋友,我們是大學同班同學。
前不久,我們深度交流過這個問題,我爲什麽這麽喜歡自己現在這種狀态,(結論)就是小部分來自先天。
我小時候跟着母親在山區農村長大,我那時活得小心翼翼的,因爲我母親是那個年代在山區農村最困難的人群——"半邊戶"。
我的父親是一個農稅員,在遙遠的地方工作,一年才回來一次。我童年印象中,有一年他春節都沒回來。
我母親帶着我姐姐和我兩個弱者生活,這麽弱小的一個家庭,隻有我母親一個"半勞力",所以在生産隊裏是特别受歧視的對象。
所以我有一個非常深刻的印象,就是分糧食的時候,在黑夜裏打着燈籠,在生産隊的倉庫裏,看着那些有青壯年勞力的家庭興高采烈地分糧食。
而我的母親背着背簍,一手拉着我,一手拉着姐姐,我們小心翼翼地站在外面,等别人把糧食都分得差不多了,最後堆得隻剩那麽一點點的糧食,我們才上去分。
後來,學習心理學之後,我才知道我有一點"讨好型人格"。
因爲我從小跟着母親學會了看人臉色,那時看生産隊長的臉色,看小組長的臉色,看家裏有勞動力的人的臉色。
因爲那時入冬之後要打柴,我們家的勞動力完全不夠,從我記事起,我會跟着母親去砍柴,但是我們能砍多少?
所以每到入冬之前,必須有一天要請工砍柴,我母親帶着我,上門找勞動力多的家庭去請工時的那種狀态,令我印象極其深刻。
所以我的性格中有比較和善、比較善于溝通的地方,這可能就算是我的基因中帶來的一些優點。
三、面對抑郁症,首先要去掉"病恥感"
馮侖:
就我自己的體驗來說,我發現人其實有"三張臉":
第一張臉是你認爲你自己的樣子,你給自己畫像;
第二張是社會上别人看你的那張臉,比如你自認爲自己是君子,可是别人都認爲你是小人;
這兩張臉就有反差,于是你就會想要改進,這張"未來的臉"就是第三張臉。
第一張臉是自己看自己,第二張臉是别人看你,第三張臉是你要找到差距,想改變的那種(狀态)。
人能達到這"三張臉"合一的狀态,會愉悅幸福得不得了,你大概就是這樣的人。因爲人的焦慮,來自這"三張臉"不一樣,如果自己看自己的這張臉,和别人看你的這張臉有沖突和矛盾,會帶給你不安、焦慮、痛苦。
如果"三張臉"合一,比如我認爲我是一個能幹的人,别人也誇獎我能幹,我得到了激勵,繼續努力做,我就是更能幹的人,這時我會很滿足。
我覺得你現在就擁有滿足感,你對自己的認知和别人對你的認知是一緻的,你全身心地投入公益,不像有的人在做公益的過程中,會想再得到一點别的東西。
所以我說你是"三張臉"合一了,你很幸福,很快樂。
陳行甲:
非常謝謝馮總,您其實在幫我梳理心境,我特别想跟您分享一下,我形成現在的性格特點,後天的決定性因素在哪裏呢?
我人生中的成長,特别重要的一點是我在40歲那一年,在成爲全省最年輕的縣委書記的第一年裏,我患了重度抑郁症。
不僅僅是做簡單地咨詢、吃藥就可以康複的,我愛人是陪我去住過醫院的。
我其實覺得,患抑郁症是我人生成長中的鏡像。
這樣您大概就能理解,爲什麽我現在做的項目中,有個"知更鳥公益項目"是專門關懷兒童青少年抑郁和兒童青少年精神健康的。
因爲"身受"才會"感同",我自己患過抑郁,我知道那有多難,我知道在絕望的深淵是一種多麽痛苦的狀态。
我還是個大人,我當時還有愛人那麽強有力的支持,而孩子呢?這就是爲什麽現在這類問題這麽嚴重的原因。
那麽我做這個項目的過程中間,我走出抑郁的過程雖然很艱難,但是我很幸運,我走出來了,之後我就成長了。
馮侖:
你靠什麽來治好抑郁?我也很好奇。
陳行甲:
我們每個人在一生中,罹患抑郁症狀或抑郁情緒的概率是多少?不是90%,不是99%,而是100%。
哪怕您回望過去的人生,雖然您現在是一種非常好的、非常智慧的狀态,但是在漫長的一生中,您沒有低落、絕望、無力的時候嗎?
一定會有,這是100%的,在這個狀态裏面,其實就已經出現抑郁情緒、抑郁傾向了。
隻不過有的人比較幸運,(這種情緒)可能是一過性,有各種客觀、主觀的因素加在一起,比較幸運地逃過了而已。
所以我願意面對公衆、面對大家,把我曾經是一個重度抑郁症患者這件事講出來,我想以我的經曆幫助那些罹患抑郁症狀或者抑郁情緒的人,幫助他們去掉"病恥感"。
患了抑郁症不是我們的錯。這并不是我們脆弱,并不是我們不堅強,并不是我們矯情,抑郁就是"精神上的感冒",這不可恥。
首先要去掉"病恥感",第二個就是幫助社會公衆,爲抑郁症去污名化。抑郁症不是精神病,不要去歧視它,如果你歧視它,某一天也許就是在歧視自己。
馮侖:
我想問你一個挺有趣的問題,廟裏的和尚會抑郁嗎?
陳行甲:
我覺得他們也會有(抑郁),隻是你不知道。
馮侖:
小和尚(也許)會抑郁,那麽修行比較好的和尚會嗎?我有一個很有意思的觀察,因爲我也接觸過很多社會上的人,(我發現)往往君子容易抑郁。
我一直有一個方法,用來解決内心的(情緒),其實就是兩件事,第一,情緒不好的時候去跟人聊天、跟人交流,這很重要,情緒不好的時候不要一個人待着。
第二,如果找不到人怎麽辦?那就看書。當我情緒不好、遇到難事、有無力感的時候,我是拿着書,(哪怕)不翻進去讀,隻看書名。
我會看書名,然後看書的目錄,等于這一晚上我看了這麽多人對不同問題的分析,找到了很多解釋方法,人對自己的行爲要有合理性的解釋、正當性的解釋,我得到了解釋,我就釋然了。
所以我剛才問你,爲什麽修行好的和尚不抑郁?因爲他有一套解釋方法。
陳行甲:
您這個覺察,我覺得很有意思,我覺得那些得道的高僧,他們年輕的時候一定抑郁過,爲什麽?
因爲您剛才問道,行甲,你現在爲什麽這麽自洽,爲什麽這麽快樂,活出了一種喜悅感?
是的,我就是活出了喜悅感,在我患抑郁症的過程中,我沖破那個殼,我走出黑暗隧道,給我賦能了,我是真正意義上的康複了。
我吃了兩年半的藥。因爲我住過院,出院時,我的主治醫生對我說,這個藥你要長時間吃,我就問他,長時間是多長?
他說,吃到有一天你忘記它爲止。
這句話就有點禅意。我當時很着急,吃了一年藥之後,我曾經試圖要擺脫它,我覺得我有工作要忙,我有正事,我怎麽能天天吃藥,潛意識裏感覺自己還是個病人。
于是想慢慢嘗試(斷藥),因爲我自己覺得狀态也比較好了,我就斷藥,一段時間之後我的病情就反彈了。
我的愛人有高度的警覺,她感覺出我在反彈時立馬就說,聽醫生的,(這個藥)我們要一直吃下去。
有很多人一生都必須吃藥,好比說你得了高血壓、糖尿病,你的藥就是要吃到生命中的最後一天;
如果你患了高度近視,你的眼鏡就是要戴到生命中最後一天。這個藥不就是你的眼鏡嗎?
爲什麽沒有人抗拒戴眼鏡呢?然後我愛人給我備了一個藥盒,讓我放在包裏,随身帶着,她爲了讓我記得吃藥,還精心準備了各種顔色的藥盒。
後來,我又吃了一年多之後,狀态越來越好,工作又很忙,有那麽幾天,我總覺得有點不太對勁,想起來我忘記吃藥了,我一下子喜出望外,我終于忘記吃藥了。
然後我馬上給我的主治醫生打電話說,我這幾天都忘記吃藥了,結果我的醫生非常輕松地笑着跟我說,但是這會兒你又記起來了。
我馬上就說,我知道,然後我就乖乖地繼續吃藥,到後來我發現,我的狀态特别好的時候,可能有一兩天會忘記吃藥。
但是第三天,等我想起來了,我會把忘記吃的藥又吃回來。
當我感覺特别好的時候,我按照醫生說的,也不要停藥,把藥切成一半吃,我又這樣吃了一兩個月,還是覺得狀态很好。
覺得天特别藍、花特别香,風都是甜的,我說,還要吃藥嗎?
醫生說,要吃,你感覺這麽好,就把它切成四分之一。
一直吃到有一天,醫生說,行甲,哪一天你不用吃藥了,你自己心裏其實是知道的。這個話又有點(禅意)出來了。
我愛人就說,人老了以後,走路不太穩的時候,需要一根拐杖,一直要杵到(生命的)最後一天,拐杖是你的朋友,是幫你的。
至于這根拐杖(雖然)把你的胳膊、手掌磨得不舒服,但是這一點不舒服相對于它對你的幫助來說,比例(占多少),我們又要算一道數學題。
我愛人一語點醒夢中人,所以,我就一直這麽把藥吃了下去。
有一次我從外地出差回來,我又把一闆藥從12顆切成了24顆,又切成48顆,等我吃完了,我愛人就非常快樂地跟我一起,在燈光下面拿着小刀切藥,切到後面的時候,我當時在燈光下突然笑了,我内心的聲音出來了:你不用吃了。
但是我仍然非常喜悅地笑着,把這闆藥全部分完,裝進了我的藥盒,我可以不吃它了,但是我仍然帶着它,因爲它是我的朋友。
在我哪一天可能遇到極端情況,心緒難平的時候,我也許還用得着。既然它是我的"朋友"、我的"兄弟",我就一直帶着它。
馮侖:
所以找到一個"解釋"很重要,你看你做到了自洽,找到一個與衆不同的解釋,于是就有喜悅。
你如果沒有這個解釋,就會有苦惱,就很負面,你覺得你是個病人,但你把藥理解成爲朋友,你接受了以後,有喜悅感和成就感。
四、人壓力太大時,千萬不能有這種情緒
馮侖:
行甲,導緻你抑郁的誘發因素是什麽?因爲我奶奶是精神病患者,所以我寫過一篇小文章,專門講"奶奶瘋了"。
在我20歲以前,我跟奶奶生活在一起,她經常會在後半夜起來,突然大聲地演講,她常年都是這樣的狀态,所以我就很關心你抑郁的誘發因素是什麽。
陳行甲:
您的問題問得特别好,我們讨論這些問題,可能就會幫助到屏幕前的觀衆朋友們,我當年的誘發因素是什麽呢?
我在面臨巨大的、客觀的、非常艱險複雜的工作壓力和工作情況時,出現了一種非常要不得的情緒,就是自責。
強烈的自責,長時間的自責,責怪自己爲什麽這麽不堅強,責怪自己爲什麽這麽不堪大任,責怪自己爲什麽這麽對不起家庭,對不起組織的培養,對不起自己讀過這麽多書,對不起一路以來愛護自己的這麽多人,對不起我要照顧的幾十萬面臨脫貧攻堅的(百姓)。
這麽巨大的壓力都靠在你一個人身上,你會睡不着覺,心神不甯,你幻想自己能拎着自己的頭發,把自己提出坑,但是怎麽可能?
說實話,自責、内疚、負罪感是非常要命的情緒,這些是抑郁症最多的誘發因素。
在面臨很更大的工作壓力的情況下,會再陷入負循環,你會吃不下飯,體重開始減輕,然後你就開始魂不守舍,狀态越來越糟,這個時候,你就會陷入一種深深的無力感。
其實我現在回過頭看,從我有抑郁情緒到患抑郁症,中間起碼有兩到三個月的時間。
在這麽漫長的時間裏,有很多得到緩解的機會,都被我一一放過了,因爲我對生理和心理科學的無知。
因爲我對自己的偏執的自責,(讓我)一一放過了可以往回走的路口。
結果最終走到了抑郁症,走到了自己完全沒有辦法控制的境地。
但即使我在最艱難的時候,我都沒有想過自殺,因爲隻要我走到三樓以上,我就要往裏面走,我不給自己這種自殺的機會。
當時讓我強壓住自己不往自殺那個方向去想的最主要的原因、我的力量,真的不是我去世多年的母親,不是我的老父親,不是我還沒成年的兒子,不是我多年相濡以沫的愛人。
而是50多萬的貧困地方的老百姓,他們怎麽能接受他們的縣委書記是自殺的?
這對他們造成的傷害,對這個地方的詛咒和傷痛,是我無論如何不能(帶給他們的),于是,我最後決定去求救。
在我還有自省意識時,抓住最後一絲力氣去求救,我給愛人打電話說我病了。我倆相隔500公裏,而且中間因爲我對抑郁的無知,導緻我瞞着愛人,報喜不報憂。
我之前一直在想,她在老家帶着孩子多辛苦,我隔着這麽遠的地方,怎麽能讓她挂念我?
但事實上,朋友們,當你難過的時候,一定要去找你最親的人、最愛的人,不要怕麻煩他們。
五、人生就是離别的過程
馮侖:
回過頭再看你新出的這本《别離歌》,你看這麽多人推薦,陳越光、俞敏洪、戴建業等等,都是了解你的,而且是好朋友。
整本書裏邊講的這些故事,我覺得實際上就是在講公益的可持續。最後我講一個有意思的點,就是你把"别離"作爲這本書的升華點。爲什麽最後你停在"别離"兩個字上呢?
陳行甲:
您問了一個非常好的問題。
最開始我有一個朋友說這個題目沒有商業意識,因爲"别離"兩個字帶一點傷感,帶着憂傷,帶着人生中間的一種無奈的情緒。
說實話,我覺得我也是越過了人生的一些山丘了,我已經到了這樣一個階段了,我現在回望人生,我覺得其實人長大的過程就是一個離别的過程。
我從小長大,離開我的家鄉,離開生我養我的小山村,再長大就離開父母,然後我自己獨立成家。
我成家之後,辛辛苦苦地在異地一起跟愛人操持家務,把孩子一點點養大。
我的愛人特别睿智智慧的一點,我特别佩服她,就是我兒子在讀高三的那一年,她當時是一家内地銀行的國際金融業務的老總,說辭職就辭職,辭職一年陪兒子。
我愛人說兒子馬上上大學了,我們宜昌是個小城市,兒子肯定要到大城市去。我兒子是"學霸",甚至是"學神"級别的。
我愛人說,他将來到哪去我就不知道了,所以我要珍惜我這一生中可能最後能跟他朝夕相處的時間。
現在我兒子從北大畢業,考了全額獎學金,在美國念博士。人生是一粒種子,你不知道他将來會在哪落地生根。
她說,我要珍惜這人生中間可能是最後的跟他朝夕相處的時間,但是我兒子那個時候也才16歲,我愛人就有那樣的覺察。所以我後來一想,人生可不就是這樣一個過程——離别的過程。
我們在不斷地成熟,在不斷地長大,我們最開始是離開母親的身體,幾年之後離開母親的懷抱,慢慢地走路,我們到學校去。
小學畢業後你看小學的老師;中學畢業後你看中學的老師;大學畢業你多麽的不舍,多麽喜愛你的校園,但你要告别它,你不會當一輩子學生。
人這一輩子的過程,就是不斷地揮手告别的過程。
幸運的人在慢慢地、自然地離别,但是也有很多無奈的生離死别。我們常說,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一個先來。
我在《别離歌》中寫的都是些普通人,都是一些傳統意義上可能不會被記得、不會被在乎的小人物。他們活了一生,我在書裏講的第一個孩子隻活了7歲,就匆匆地離開了人世,我其實覺得如果我不寫他,他這一生像一縷煙,像一顆塵土,就永遠地消失在這個世界了。
他不是王侯将相,他沒有經曆過成王敗寇,他沒有走到才子佳人這樣一個階段,他還沒來得及看過這個世界的美好。
但他來過這個世間,他非常努力地去掙紮、求生,去感受生活。這是值得記錄的人生。
馮侖:
這是一個很有意思的觀察。我看寫"别離"的作品特别多,因爲别離過程中的情感是最拉扯,也是最濃烈的。
愛人之間、子女之間不忍分離,人處于生死之間也是拉扯,生的人想把要死的人拉住,死的人又不想下去。
你說到"别離歌",我就想起這個往事。好多年前,一位前同事去世,我去龍華殡儀館參加追悼會。出來的時候有一個人拿個樂器和一個小本跟我推銷,說要點歌嗎?我說這個地方怎麽還能唱歌?他說是可以點歌的。
原來卡拉OK在這兒還能點歌。我就充滿好奇地問他,到這兒的人都點什麽歌?他跟我說,一般都點三個歌。我問什麽歌?他說第一個歌叫《其實不想走》,第二個點得多的叫《真的好想你》,第三個歌叫《走進新時代》。
所以其實"别離"就這麽三件事:第一不想走;第二好想你:第三面對現實,走進新時代。你用"别離",加了個"歌",有情感上的不舍,也有一種樂觀的展望,我覺得這個書名起得很好。
陳行甲:
對,而且這個"歌"其實是一種歌唱的狀态。古人講踏歌而行,我就很喜歡這句話,喜歡在中間踏歌的那種感覺。
就像您說的"歌",您可能說多半是喜悅的,但也有憂傷的歌。但是您注意到沒有,即使是憂傷的歌。
比如《泰坦尼克号》那首My Heart Will Go On,愛爾蘭風笛的聲音一上來,你就感覺到一種淡淡的憂傷,但是你也會注意到它很美。
所以我就覺得"别離"和"歌"連在一起的話,它就有一種深情的、莊嚴的氣質,這樣連在一起的這種狀态,感覺就很好。
我就說其實人生離死别是個常态。我把《别離歌》這本書獻給天堂裏的母親。我的母親已經逝世快20年了,但是我後來就想,我爲什麽通過這樣一種狀态把書獻給她?這是一種懷念,也是對自己的一種告慰。
我就想起很喜歡的一個美國著名演員——基努·裏維斯,在接受訪談的時候說的話。
主持人問他,你覺得人死後會有靈魂嗎?基努當時的回答是特别震撼的。
一個人人到底會不會有靈魂,大家通常都會從宗教信仰、從科學、從社會、從各種角度去想。
但他的回答是,我不知道人死後會不會有靈魂,我隻知道我的那些離去的親人,他們一定很想念我們。
馮侖:
我覺得你挺了不起,因爲寫書這件事我也有嘗試。比如有很多人寫别離,你怎麽把别離寫得跟别人不一樣?這是個挑戰。
一般大家都會在行文中描述拉扯的痛與傷感,那就是大家心裏預期的别離。
*文章爲作者獨立觀點,不代表筆記俠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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