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節檔已差不多落幕,但它的風波卻還在蕩漾中——
《滿江紅》醜聞纏身,成為熱搜罵戰的靶心。
《交換人生》鬧出 " 被惡意評分 " 的大瓜,卻沒能撈起墊底的口碑。
至于命運多舛的《中國乒乓》,經過反複的定檔、撤檔、延檔,迄今未見絕地反擊。
鄧超在春晚上蹦跶出的熱度,電影本影是無福消受了。
然而在這些刺激商戰之間,最吸引我的反倒是一出喜劇——
# 絕望的文盲 #
在罵誰?
陣仗很誇張,今年春節檔對陣的四字、博子,以及話題度一向不低的王鶴棣和劉浩存等,全在提名行列。
至于嘲點,則是他們的各色采訪翻車現場。
因為角色學到什麼東西
這個我确實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你
嗯 …… 怎麼不算新概念 " 頂流打架 " 呢?
但其實,剔除看笑話的心态,這事兒本身是個挺值得探讨的問題。
明星對自己、對表演、對作品,乃至對藝術的那些心得感悟,甭管啥水準,往往都頗有内容可研究。
今天(盡量)不嘲不黑。
咱就來挖一挖國産演員們的自我修養,都到什麼程度。
還得先從文盲之争的緣由談起——
《無名》。
主演王一博在電影宣傳期的路演中接受采訪,幾度露怯,淪為網友嘲笑的對象。
粉絲提到,程耳導演曾送給王一博許多書,讓他獨處一星期,問他最喜歡哪本,有什麼收獲。
本來是一個挺簡單的讀後感抽查,随便哪個學生都能應付。
但王一博的回答卻實在語焉不詳,難以理解。
來源 | Bilibili @非常規柚子
又有人問,他飾演的角色最難捕捉的點是什麼。
他沉默半晌,随即再度搬出 " 不知道怎麼回答 " 的話術。
哪怕這問題涉及的,是一個演員對角色最最基本的感受力。
來源 | Bilibili @非常規柚子
好在最後,有急智的主持人幫他圓回了場。
最遭人诟病的還有一回。
粉絲問,如果他遇到了自己在電影中扮演的角色,會對他說些什麼。
王一博直斥這個問題沒有現實性,因此也沒有回答的意義。
當他說這話時,粉絲鼓掌叫好,為他的直率喝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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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段剪輯都出了圈," 文盲 " 的形象也就深入人心了。
不過,我倒得替他說幾句——
首先,他不可能淺薄到對角色毫無認知。
我前些時候聊《無名》時也說,他其實表現尚可(雖然我還被粉絲打成 " 黑子 "),在其他場合,他也确實能聊一些簡單的角色分析。
其次,文化水平和業務能力其實關聯度不太大,嘴上說的和實際演的也是兩碼事。
蹭個大的,其實梁朝偉也是 15 歲中學肄業,這并沒有影響他成為世界級的頂級演員。
那麼王一博的問題出在哪裡呢?
作為演員,他的 " 意識 " 目前還太羸弱了。
更準确來說,他似乎還理解不到自己在創作什麼,提煉不出行為的邏輯,表演靠的是慣性。
而這種意識固然受文化水平影響,但更多也考驗天賦的感受力。
文化水平同樣不高的王寶強。
在拍《士兵突擊》時,他尚要靠查字典來看劇本。
看他平時聊角色,你也聽不到多深邃高級的理論。
但他用那些質樸含糊的口語,卻能直擊自己表演的方法核心——
似懂非懂,似清非清。
表演未必明确,結果卻一定準确。
什麼意思呢?
就是說,他不會把角色預設成怎樣的一個形象,而是保留一些模糊的感受。
這樣在表演時,他就能擺脫模式化,而去追求更自由的神似。
從而,也便更加生動真實。
更擅總結的周迅替他說出來了——
其實就是保留角色變化的 " 空間 "。
可見,同樣含混的心得,也有天壤之别。
關竅就在于有沒有那個感受力。
若真的有,哪怕笨嘴拙舌,你一聽也知道他是真的有東西,更不妨礙好演員的本質。
至于很多年輕演員,要緊的或許不在讀不讀書。
而在于擺正自己的位置,畢竟擺譜可掩蓋不了智慧的缺失。
文盲不丢人,丢人的是還錯拿文盲當個性。
當然,我不是說演員就非得搞出一套心得。
隻是之于演員,這是一個很好的自觀途徑。
而之于觀衆,我們可以從他們的隻言片語中,看到不少東西。
内娛有一類人是會演不會說,但也有一類是不會演但賊會說。
例如 85 花中不少成員,都極擅長摘錄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仿佛從業多年就讀過這麼一本專業書。
乍一聽,或許還能唬住不少人。
但也如同前面所說的,話說得漂亮不漂亮不重要,關鍵是能不能點到實質。
再聽言之有物的,差距便可怕了。
例如戲骨奚美娟老師。
當很多人還在聊戲劇學院入學教的 " 解放天性 " 時,她談的反倒是" 控制 "。
因為很多演員固然能代入角色,釋放情緒,卻毫無章法,乃至因此失控。
而進階的演員,一定是自控力絕佳的。
基礎的是不影響拍攝,在飙戲時不會跑到畫面外,不會幹擾對手演員,更不能破壞導演的調度需求。
更高層次的,還有約束表演尺度,讓表演除了走心,更富節奏和審美價值。
《媽媽!》
以及香港無線訓練班走出的吳君如。
她是比較典型的香港演員:文化不高,草率地接受過些科班訓練,剩餘的都是職業生涯裡的積累和感受。
但你聽她用一口塑料港普聊表演,說得是真好。
例如,她對表演時的 " 慣性 " 非常嫌惡。
吳君如不喜歡用本能或者某一種固定的方法演戲, 單個人尚有百面,那麼多角色怎麼能用一張臉去呈現?
她一個很另類的方法論是,演員必須要有功底。
但這個功底是用來 " 破 " 的。
我想起她在《歲月神偷》結尾的一場戲。
吳君如飾演的那位堅韌樂觀的母親,在最艱難也未曾低過頭,可老天卻奪走了她最引以為傲的兒子。
在兒子的墳冢旁邊,父親為早逝的孩子栽了一株遮陰的三角梅,粉色的花凋零在地上。
這本是一個最作悲的情境。
但,吳君如哭紅了的面龐,卻突然綻放出一個笑容。
這即是一個 " 破 " 的瞬間。
悲痛被直面現實的勇氣所化解,她的眼中盛着對過去的祝福和對未來的希冀。
這一笑完成了這個平凡又不凡的女性人物。
更完成了這部以普通人的希望為母題的電影。
我總覺得,聽優秀的演員談表演,是很動人的時刻。
或是對這位演員,或是對某部作品,那些内含藝術感知的話裡,總能透露出豐沛的訊息。
既滿足好奇,也能沾光到他們的感受力。
那麼,如果是最頂尖的演員呢?
前兩天,我恰好讀到一篇梁朝偉 1997 年為《電影雙周刊》寫的文章。
彼時他帶着《春光乍洩》去了一趟戛納電影節,此文寫的便是旅程的一些見聞。
衆所周知,梁朝偉也是個出了名不配合采訪的主兒。
電影對我來說是什麼?
不知道耶 ~
但不用嘴說,換成手寫,他卻展現出無限的可愛與生命力。
例如,他會吐槽張曼玉明知自己有工作還邀自己去玩,做人不地道。
圖源 | 《電影雙周刊》
又如,他直言之前看王家衛電影從沒覺得導演和攝影很好,隻看得見自己。
圖源 | 《電影雙周刊》
最好笑的是,你會發現他對《春光乍洩》中黎耀輝一角的理解簡直絕妙——
覺得他有點像劉嘉玲。
從前看這電影總覺得這片子朦胧暧昧,如今突然 get 到奇怪的知識,倒頓時清晰了——
哦,原來他是按劉嘉玲演的呀??
當然,除了這些轶事,在梁朝偉的文字裡,你也能見到一位一流演員對表演的思索。
他自是知道自己的天才的,文章中毫不掩飾驕傲,落筆就說自己 " 原來真的很好 "。
甚至還對沒拿影帝卻還得去 social 頗有些怨言。
與此同時,你便能理解為何他與王家衛互相成就——
梁朝偉天賦上佳,但懶散。
他不喜歡約束自己,表演時不管導演要求,将自己能給的通通輸出。
而王家衛呢?
恰好是一個不給演員方向的導演。
他會把一個演員的可能全部窮盡,在折磨中淬煉他們的表演,然後在他們給出的汪洋中隻取一瓢飲。
張國榮對這種路數很畏懼的。
圖源 | 《星空下的傾情》
于是,好玩的就來了。
《春光乍洩》在阿根廷的第一天拍的就是床戲,梁朝偉一個猛子跳上床就狂啃張國榮,把他吓了一跳。
直呼:
你是不是真的要玩得這麼盡啊?
一個窮盡所有的演員,外加一個剝削勞工的導演,哥哥每日拍戲竟如 " 格劍 ",笑死。
梁朝偉的心得動人在真摯、調皮又不乏自省。
你見得到一位天才生動的心路曆程。
而再看他吐槽的 " 張小姐 ",那些話語就不光是可喜,更叫令人崇拜了。
2000 年,張曼玉和梁朝偉在多倫多出席《花樣年華》的媒體見面會,全程用英文應答外國記者的提問。
梁朝偉依舊持續放空,因此那些刁鑽的問題基本全交到了張小姐那裡。
問就是 " 我沒有任何問題 "
當時有一位記者犀利發問,《花樣年華》這部愛情電影為何會在結尾出現法國總統訪問柬埔寨的畫面,是否有某種政治隐喻。
顯然,這個問題帶着套問政治立場的陷阱。
曼神是怎麼應答的呢?
鎮定,機敏,充滿了對藝術的敏銳感知——
因為影片一直像個顯微鏡
看着世界這兩點塵埃
在顯微鏡下
這兩個人可以很重要
但是在曆史上卻沒有意義
到了影片的結尾
他拉遠鏡頭
告訴我們世界很大
還有其他事情發生
他們之間發生的事情很小
很個人
就像是拉近與拉遠
原本尖銳的圈套,被她瞬間擡升為對藝術的探讨。
張曼玉在采訪前段曾直言,王家衛的導演風格一度令她十分困擾迷惑。
但在電影完成時,她卻是體驗最深的一個。
她發現了《花樣年華》如何用一段愛情的曆史映照世界,如何用兩枚塵埃道盡世間的遺憾。
一切都可以不值一提,也可以舉足輕重。
或許王家衛本人都沒考慮過這層深意,但這不重要。
好的藝術本就偉大在,可以令不同的人解讀到不同的價值。
而張曼玉顯然是最富感知力的一類人。
可曼神是什麼高知學霸嗎?
非也,她也曾是人們口中的笨蛋花瓶。
應該說,真正高等的感知力,不是靠讀書就能讀進去的。
而是看如何用一顆人心去探索世間的真理。
而朽木一般的人,不論文盲與否,都很難在演員這樣的行當走得遠。
我十分欽佩的偉大演員,高峰秀子。
——嗯,就是被郝蕾吹上天的那位。
她曾在 1954 年,與戲迷三島由紀夫有過一次精彩絕倫的對談。
談對表演的見解,高峰秀子提出了一個另類觀點——
演員再充滿感情,也不該在鏡頭裡宣洩情緒(例如痛苦失聲)。
在她看來,演員的第一職責是讓觀衆理解感情,而不是自顧自沉溺在角色裡。
若如此,便太自戀了。
《主婦之友》翻譯:豆瓣 @ample
例如在電影《情迷意亂》中,她飾演過度自矜,最終遺憾失去愛人的寡婦。
結尾,她追趕着擡屍人的腳步,最終看着死去的愛人消失在視線裡。
高峰秀子臉上沒有淚水,亦沒有誇張的表情,克制到極點。
但,從肌肉的微微震顫再到突然平和的一瞬。
那種巨大的悲哀和幡然醒悟的釋然,已毫不費力地自她眼波裡傾瀉而出了。
成濑巳喜男《情迷意亂》
楊德昌曾撰文盛贊這一畫面:" 還有比這更不露聲色的寬忍嗎?"
而談到塑造角色時,她所表達的則更具啟發性——
演員應該想盡辦法令角色活過來,否則即便導演如何指揮,都隻能淪為被擺布人偶。
而要使角色活過來,第一步其實是令自己活過來。
一個演員必須能感受到衆生的脈搏,能與世界共同呼吸。
有心跳的演員,才能演出有心跳的人物。
說到底,嘴笨、文盲都不可怕。
活在資本的幻夢裡,對人性和生活沒有任何感悟,甘願當人偶之人,才真真沒有希望。